夜雾如纱,缠绕在幽谷深处的原初之泉上。水波不兴,却似有万千星河沉于其底,倒映着天穹之外未曾见过的符文轨迹。钟七安踏碎最后一道禁制残影,足尖点地,身形微晃。他眉心皱成一道刀痕,目光死死锁住泉畔那抹素白衣角——华瑶竟已在此等候多时。
她背对着他,长发垂落肩头,随风轻扬,仿佛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你早到了。”钟七安声音低哑,像是从喉间碾过砂石。
华瑶缓缓转身,眸光清冷如月照寒潭。“我知道你会来。”
“你知道?”钟七安冷笑,“你是如何得知坐标?我一路斩破三重幻阵、避过九曲归墟,连玄冥子都未能预知此地方位。”
“师门古籍曾记载过一种禁忌仪式。”她低声说道,指尖轻轻抚过唇边,“那仪式需以双生魂引为契,而原初之泉……正是唯一能唤醒记忆的地方。”
钟七安瞳孔微缩。双生魂引?这个词像一根细针,刺入他心底最深的旧伤。家族覆灭那一夜,火光照亮了祠堂中古老的壁画——画上两人并肩立于混沌裂隙之前,一黑一白,气息交融,却又彼此对立。
“所以你是故意引我来的?”他向前一步,杀意隐现。
“我是为了救我的宗门。”华瑶毫不退让,眼中泛起一丝悲色,“若无法唤醒真正的传承之力,三年之内,整个兰溪谷将化作死地。”
钟七安沉默片刻。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兰溪谷的灵脉正在枯竭,那是连正道联盟都无法解释的异象。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缓缓开口,“若我们真是什么‘双体转世’,那为何偏偏是我们?为何不是别人?”
华瑶凝视着他,良久才道:“或许命运从不由人选择。”
风吹动泉水,泛起一圈涟漪。水面忽然浮现模糊影像——两个身影并肩而立,一个执剑,一个持莲,周身环绕着远古铭文。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但轮廓分明与钟七安和华瑶极为相似。
“这是……我们的前世?”钟七安心头剧震。
“不止是前世。”华瑶声音颤抖,“那是初代本源分裂之时的画面。传说他们本为一体,因窥见门户背后的真相而遭天道反噬,被迫分离转世,每千年轮回一次,直到有人真正觉醒。”
钟七安猛地抬头:“门户?你说门户?!”
“碑文上有字。”她指向泉底隐约可见的一块石碑,“只是我看不清内容。”
钟七安俯身靠近水面,神识探出。刹那间,一股冰冷意志顺着识海直冲脑海——
【门户将启,双魂归位,万界崩殂。】
八个血色古字一闪即逝,却在他心头烙下灼痛。
“加速门户觉醒……”他喃喃,“原来饮用泉水并非解药,而是催化剂。”
“可若不饮呢?”华瑶望着他,“你的经脉已经出现裂痕,再拖下去,迟早会爆体而亡。而我……也撑不了太久。每到月圆之夜,体内那股力量就会失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试图夺舍。”
钟七安猛然看向她:“你也……有异状?”
“你以为只有你在承受痛苦吗?”她苦笑,“自从那次在断龙崖相遇后,我就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扇门,门后站着另一个‘我’,她在笑,也在哭,她说:‘回来吧,我们都该回去。’”
钟七安呼吸一滞。他也做过类似的梦。只不过他的梦中,是一片燃烧的庭院,母亲跪在血泊中,父亲手持断剑,嘶吼着让他逃。
“也许……”他声音沙哑,“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那就喝吧。”华瑶突然伸手捧起一掬泉水,“既然命中注定要面对,不如现在就看清真相。”
“等等!”钟七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万一这水不只是唤醒记忆,而是直接引来‘它们’呢?”
“‘它们’是谁?”她问。
钟七安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曾在玄冥子的推演图中看到过一个词——‘天外寄居者’。他说那些存在早已潜伏在诸天缝隙之中,只等门户开启,便可降临。”
华瑶怔住。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同时松开了手。
“我先喝。”她说。
“不行。”钟七安抢在她之前,仰头将泉水灌入口中。
冰凉入喉,瞬间炸开如雷霆奔涌。他的身体剧烈颤抖,骨骼发出噼啪声响,皮肤下浮现出古老纹路,宛如活物游走。
“七安!”华瑶惊呼。
他双膝跪地,额头抵住岩石,牙关紧咬。眼前画面疯狂闪现——
星空崩塌,巨门开启,无数黑影从中爬出,形态扭曲,非人非兽,它们的眼睛全是竖瞳,口中吟唱着无法理解的语言。
然后,一道金光劈下,初代双体并肩而立,一人掌火,一人控水,合力封印巨门。但他们自己也被撕裂,灵魂散落轮回。
“啊——!”钟七安怒吼一声,强行稳住心神。
与此同时,华瑶也已饮下泉水。她没有惨叫,只是静静闭目,泪水无声滑落。
许久,两人睁开眼。
“你看到了什么?”钟七安问。
“我看到了你。”她轻声道,“在最后那一刻,你替我挡下了那一击。”
“我也看到了你。”他嗓音干涩,“你说:‘别关门,门外还有人活着。’”
空气骤然凝固。
难道……门户之外,并非全是敌人?
还是说,当初的封印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不可能。”钟七安猛地站起,“那些东西绝不能放出来!你看清楚了吗?它们根本没有面孔,只有贪婪和吞噬的欲望!”
“可如果它们也曾是被囚禁者呢?”华瑶反问,“如果所谓的‘洪荒正义’,不过是胜利者的书写呢?”
“你疯了!”钟七安厉声喝道,“你忘了赤焰魔君是怎么死的吗?他就是因为接触了一块异族残碑,结果整个人被侵蚀成怪物!柳青霜下令将其焚骨扬灰,连元婴都没留下!”
“可柳青霜的话,就一定可信吗?”华瑶冷冷看着他,“她为何急于消灭所有可能通往真相的线索?为何封锁关于初代的一切记录?”
钟七安语塞。
的确,自从他踏入修仙之路以来,凡是涉及“初代”、“双体”、“门户”的典籍,皆被列为禁书。甚至连玄冥子提及这些话题时,也会莫名中断推演。
“或许……”他低声道,“我们都被人蒙蔽了太久。”
就在此时,泉水剧烈震荡。
一圈圈波纹自中心扩散,伴随着低沉嗡鸣,仿佛某种沉睡之物即将苏醒。
“谁?”钟七安瞬间拔剑,寒光划破夜空。
华瑶亦后退半步,手中凝聚出一朵冰莲,花瓣锋利如刃。
下一瞬,哗啦一声巨响!
一道身影猛然从泉中跃出,带起漫天水花。
“虾大头?!”钟七安震惊失声。
那人浑身湿透,衣衫褴褛,脸上布满诡异纹路,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刻入皮肉。最令人胆寒的是,他周身缠绕着淡紫色雾气,那气息阴冷邪异,绝非人间所有。
“别……碰那泉水……”虾大头喘息着,眼神涣散,“它……已经被污染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钟七安上前一步,却被对方抬手制止。
“我不是来找你们的……”他嘴角溢出血丝,“我是逃出来的……从……那里……”
“哪里?”华瑶急问。
虾大头艰难地抬起手指,指向天空——确切地说,是指向那片不属于这片世界的星空。
“门……已经开始松动了……外面的东西……正在渗透进来……而你们……你们才是钥匙……”
“什么钥匙?”钟七安厉声追问。
“双体合一,血脉共鸣,才能打开或关闭它……但现在……已经有其他‘容器’被占据了……包括……我……”
话音未落,他全身猛然抽搐,紫雾暴涨,双眼瞬间变为竖瞳!
“快退!”华瑶拉着钟七安疾速后撤。
虾大头僵立原地,口中发出非人的低语,声音叠加在一起,如同千百人齐声诵念某种咒文。
“吾等归来……血契重启……宿主已临……”
钟七安运转真元,一剑斩去。剑光如虹,却在触及紫雾时被悄然吸收,毫无反应。
“这不可能!”他心中骇然,“我的剑气足以斩金断玉,怎会被轻易吞噬?”
“它不是普通的雾。”华瑶脸色苍白,“那是……来自域外的生命能量,纯粹的异种灵质。”
虾大头缓缓转头,竖瞳锁定二人,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找到你们了……最初的种子……欢迎回家……”
钟七安怒吼一声,再度催动秘法,周身燃起赤色火焰。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家族秘传《焚心诀》,代价是折损十年寿元。
火焰席卷而出,终于逼退紫雾些许。
趁此间隙,华瑶迅速结印,召出一道冰封屏障,将虾大头暂时困住。
“他还能救吗?”她喘息着问。
钟七安盯着被困的身影,眼中闪过复杂情绪。虾大头是他唯一的挚友,从小一起长大,哪怕流亡途中也不离不弃。他曾为他挡下追杀者的致命一击,也曾背着受伤的自己穿越毒瘴沼泽。
“我不知道。”他声音沉重,“但如果他还有一点意识残留,就必须试一试。”
“怎么试?”
“用泉水。”钟七安望向那幽深水面,“既然它能唤醒我们的记忆,也许也能净化外来侵蚀。”
“可碑文警告过——”
“我知道!”他打断她,“但比起看着他彻底变成怪物,我宁愿冒这个险!”
华瑶咬唇,终是点头。
两人合力破开封印,再次靠近泉水。这一次,他们小心翼翼地引导水流,试图将其引向虾大头。
然而就在泉水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
轰!!!
整座山谷剧烈震动,泉底石碑竟自行升起,悬浮半空。碑面文字尽数变为猩红,一行行浮现:
【双魂触泉,契约复苏,外灵附体,门户震颤。】
紧接着,一道浩瀚意志降临,压迫得两人几乎跪倒。
“这不是警告。”华瑶颤抖着说,“这是……响应机制。”
“什么意思?”钟七安艰难抬头。
“意思是……每一次我们使用泉水,都在向那个世界发送信号。”她望着天空,“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可在那光芒背后,星辰的位置似乎……变了。
原本熟悉的北斗七星,此刻排列成了一个陌生符号——像极了虾大头脸上的纹路。
钟七安缓缓握紧剑柄,声音冷如寒铁:
“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华瑶忽然抓住他的手臂:“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说过,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
钟七安心头一震。
是啊……那种感觉从未消失。每当仰望星空,总有种莫名的熟悉与悲伤交织心头。
“难道说……”他喃喃,“我们并不是被选中的人……而是……逃出来的人?”
话音落下,泉水平静如镜。
而在最深处,倒影中的他们,竟不再是现在的模样——
而是披着古老战甲,站在一座横跨宇宙的巨门前,手中高举权杖,身后亿万星辰为之熄灭。
虾大头在封印中发出最后一声呜咽,嘴唇微动,吐出三个字:
“别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