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七安的指尖还残留着混沌之力的余温,那股力量如同深海暗流,在他经脉中缓缓游走,既熟悉又陌生。洞窟内魔气尚未散尽,如墨汁滴入清水般在空气中晕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味。
虾大头蜷缩在角落,身躯剧烈抽搐,皮肤下有黑紫色纹路如活物般蠕动,仿佛某种古老封印正在与体内邪祟激烈对抗。
“撑住了……”钟七安低声自语,目光却未从好友脸上移开。他曾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亲人化为枯骨,如今又轮到至交陷入生死边缘,命运何其相似。
华瑶跪坐在虾大头身旁,手掌贴在其额前,一丝丝淡金色血光自她手腕渗出,顺着掌心流入封印阵纹之中。
“你在透支。”钟七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石碾过地。
华瑶抬眸,唇角微扬:“若不如此,封印撑不过三日。”
“我来承接代价。”他说得平静,却已迈步上前。
“你不懂。”她摇头,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庞,“这是血脉共鸣之术,唯有我柳叶宗一脉可维系此等封印。”
钟七安脚步一顿。他早知她出身隐世宗门,却从未细问过具体秘辛。此刻听来,竟似早已注定她将为此付出。
“你们柳叶宗……为何要背负他人之劫?”他问。
“因为我们曾欠下的,不止今日这一笔。”她轻声答,语气缥缈如雾。
洞外风声骤起,卷着砂砾拍打岩壁,发出细碎如哭的声响。远处天际泛起诡异青灰,似有浓雾自南海方向悄然蔓延。
虾大头忽然睁眼,双瞳全黑,口中溢出非人嘶吼。华瑶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迹,但仍死死按住阵眼。
“再坚持片刻!”她咬牙道。
钟七安猛然掐诀,混沌之力再度涌动,化作一道银灰色锁链缠绕虾大头全身。那一瞬,他感到脑海深处某根弦被狠狠拨动——
一幅画面闪过:雪夜古殿,一名年轻道人正以自身精血绘制阵图,而那人眉目,竟与玄冥子有七分相似。
他心头一震,强行压下杂念,将最后一丝力量注入封印核心。
轰然一声,地下裂开蛛网状纹路,金光自缝隙喷薄而出,将魔气尽数吞噬。虾大头终于安静下来,呼吸渐稳。
华瑶缓缓收回手,整个人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石壁上喘息。
“成功了?”她问,声音虚弱。
“暂时。”钟七安蹲下身,替她把脉。脉象紊乱,气血枯竭,显然伤及本源。
“值得。”她闭上眼,嘴角仍挂着笑。
钟七安沉默良久,终是伸手扶住她肩膀:“下次,别擅自决定。”
“若我不做,谁来做?”她睁开眼,直视着他,“你不会让任何人碰这代价,哪怕是你自己。”
他无言以对。
洞窟恢复寂静,唯有火堆噼啪作响。虾大头沉睡中眉头紧锁,似仍在梦魇挣扎。钟七安望着跳动的火焰,思绪却飘向更远之处。
那记忆碎片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识海?玄冥子从未提过他曾涉足此类禁术……
“我们得去南海。”华瑶忽然说道。
“净世白莲?”他问。
“唯一能根除魔化根源之物。”她点头,“师门典籍记载,它生于‘归墟之眼’,受天地初阳滋养千年方现一次。”
“何时现世?”
“不足两月。”
钟七安凝视她苍白的脸色,心中已有决断:“那就出发。”
翌日清晨,三人踏上南行之路。荒原尽头,雾气如潮水般翻滚而来,遮蔽天日。
林间小径被浓雾吞噬,每一步都像踏入未知深渊。树影扭曲,枝桠交错成牢笼状,连飞鸟也销声匿迹。
“不对劲。”钟七安停下脚步,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
“记忆……有点模糊。”华瑶蹙眉,手指抚过太阳穴,“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虾大头受伤。”钟七安提醒。
“不是这个……还有别的事……”她喃喃。
话音未落,四周雾气骤然凝聚,化作无数人形轮廓,无声靠近。
“退后!”钟七安一把将两人拉至身后,剑光出鞘,划破浓雾。
然而剑锋所触之处,雾影竟不溃散,反而吸收剑气,愈发凝实。
“它们吃灵气!”华瑶惊呼。
一只雾手探出,直取她面门。她本能结印防御,却被另一道阴影绕后袭来,瞬间触碰到后颈。
“啊!”她痛呼一声,身形踉跄。
钟七安旋身斩断那道雾影,却发现她眼神涣散,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之事。
“记住自己是谁!”他厉声喝道。
这一句如雷贯耳,华瑶猛地清醒,指尖迅速点向眉心,逼出一缕金光护住识海。
“是记忆妖……传说中能吞噬过往的存在……”她喘息道。
“闭目守神,别让它们侵入。”钟七安低喝,同时点燃一张火焰符箓掷向空中。
烈焰腾起,照亮百丈范围。那些雾妖发出尖锐哀鸣,纷纷退避,但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仍有更多悄然汇聚。
“不能久留。”他说。
“可方向……我已经分不清南北了。”华瑶苦笑。
钟七安取出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毫无意义。他抬头望天,云层厚重,不见日月星辰。
“靠直觉走。”他果断道。
三人背靠背前行,钟七安断后,不断抛出符箓驱散逼近的雾影。每一次爆炸都会短暂清空一片区域,但也引来更多回应。
不知走了多久,地面开始出现碎石,上面刻着残缺符号。钟七安弯腰拾起一块,仔细端详。
“这纹路……和昨夜我看到的记忆有关。”他低语。
“什么记忆?”华瑶问。
“一个穿灰袍的年轻人,在雪地里画阵……名字好像是……”他皱眉思索,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那个名字。
“你想多了。”虾大头突然插话,声音沙哑,“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你能走?”钟七安侧目。
“死不了。”虾大头冷笑,“魔化部分被封,但老子还是老子。”
话虽硬气,但他步伐明显虚浮,左手始终按在胸口封印处。
雾气渐稀,前方隐约可见一条干涸河床。众人加快脚步,终于脱离密林。
阳光重新洒落肩头,却未能驱散心头阴霾。钟七安回头望去,只见整片森林已被乳白色浓雾彻底吞没,宛如巨兽蛰伏。
“刚才……我差点忘了你是谁。”华瑶忽然说。
钟七安心头一紧:“我也一样。有一瞬,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敌人。”
“这就是它们的目的。”她轻声道,“让人迷失自我,最终沦为无主孤魂。”
他握紧手中石片,纹路在阳光下泛出微弱青芒,仿佛某种古老语言正在苏醒。
夜幕降临,营地篝火燃起。虾大头靠树而眠,呼吸平稳。华瑶盘膝调息,脸色依旧苍白。
钟七安独坐一旁,反复摩挲那块石片。越看越觉得眼熟,尤其是中央那个螺旋状印记,竟与他梦中那位灰袍人袖口绣纹如出一辙。
“玄冥子……”他终于念出这个名字。
“你说什么?”华瑶睁开眼。
“没什么。”他摇头。
但她已起身走近:“你最近总提到他。那位散修,对你很重要?”
“他是引我入道之人。”钟七安缓缓道,“也是唯一告诉我混沌之力存在的人。”
“那你信任他吗?”
他沉默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火光映照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冷峻。华瑶静静看着他,忽然伸手覆上他握石片的手。
“如果你害怕真相,我可以陪你一起面对。”她说。
他微微一颤,没有抽开手。
“我只是怕……一旦揭开某些秘密,连最后一点安宁都会失去。”他低语。
“可若不去揭,痛苦只会更深。”她反问,“就像今日的雾妖,你以为逃出来了,但它已在你心里种下了种子。”
钟七安闭上眼。那一瞬,他又看到了那个雪夜——灰袍人跪在祭坛前,手中匕首刺入心口,鲜血洒满阵图,而阵中躺着一个婴儿,面容竟与自己极为相似……
“你怎么了?”华瑶察觉异常。
“我……好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他声音发涩。
“什么意思?”
“那个画面……太真实了。不像记忆,倒像是……预兆。”
华瑶神色微变:“或许,那是被雾妖侵蚀后的幻觉。”
“可石片是真的。”他举起手中残片,“它不该出现在这里。这种材质,只存在于上古遗迹‘归墟碑林’,而那里,正是通往净世白莲所在地的必经之路。”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
“我……不知道。”他摇头,“但我就是知道。”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微妙。远处传来夜枭啼叫,打破了短暂宁静。
“你还记得来之前的事吗?”华瑶忽问。
“记得。我们在北岭废窟封印虾大头。”
“然后呢?”
“南下寻莲。”
“有没有遗漏什么?”她追问。
钟七安皱眉思索,脑中却似有一层薄纱遮掩,某些片段明明存在,却抓不住。
“有。”他终于开口,“我记得……有人说过一句话——‘净世白莲也救不了你们’。”
“谁说的?”她瞳孔微缩。
“雾妖。”他回忆,“它消失前,用一种极冷的声音说的。”
华瑶呼吸一滞:“可据我所知,净世白莲乃是唯一可净化一切污秽之物,连传说中的九幽冥毒都能化解……为何它会说救不了我们?”
“除非……”钟七安缓缓道,“它知道更多内情。”
“或者,”她接道,“所谓的净世白莲,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两人皆陷入沉思。火堆噼啪作响,火星升腾,消散于黑夜。
次日启程,地势渐低,空气潮湿起来,海腥味随风飘至。途中偶遇渔村,村民皆面色惶恐,称近来海上常现“食忆之雾”,凡入者,归来皆失心智。
“看来我们没走错。”虾大头咧嘴一笑,眼中却无笑意。
钟七安注意到,每当提及“净世白莲”,虾大头的表情总有刹那僵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你在隐瞒什么?”他突然问。
“我能有什么好瞒的?”虾大头耸肩,“我现在这条命都是你封出来的。”
“可你的眼神变了。”钟七安盯着他,“从前你怕死,现在……你好像在期待什么。”
虾大头笑容凝固,随即哈哈大笑:“你太多疑了!兄弟一场,我还信不过你?”
钟七安未再追问,但心中警铃已响。他悄悄运转灵觉探查虾大头体内封印,发现原本稳定的银灰色锁链,竟出现细微裂痕。
“华瑶。”他传音,“封印在松动。”
“不可能!”她震惊,“我的血每日都在补充……除非……”
“除非有人在内部破坏。”他冷冷看向虾大头背影。
华瑶脸色骤变:“你是说……他自己?”
“或是体内魔性所为。”钟七安低语,“但动机……值得深究。”
午后,他们抵达海岸。礁石嶙峋,浪涛咆哮,远处海平线被灰雾笼罩,看不见尽头。
“必须渡海。”华瑶道,“归墟碑林应在三百里外的一座孤岛。”
“没有船。”虾大头踢了踢岸边破木板。
“我们可以御器飞行。”钟七安说。
“但高空易遭袭击。”华瑶提醒,“而且……我的状态不适合长时间施法。”
钟七安看了看她,终是点头:“那就休整一夜,明日再行。”
当夜,钟七安值守。月光洒在沙滩上,泛着幽蓝光泽。他取出石片,对着月色细细观察,忽然发现背面竟有极细刻痕,组成一行小字:
**“第七轮回,切勿信瑶。”**
他浑身一震,几乎捏碎石片。
“谁写的?!”他低吼,却无人回应。
风吹过耳畔,仿佛有低语响起:“她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她来,只为取莲……不惜一切代价……”
“闭嘴!”他怒喝。
可那声音继续回荡:“玄冥子骗了你……你本不该活到现在……你是祭品……是容器……是……”
“住口!!”他拔剑斩向虚空,剑气劈开沙地,留下深深沟壑。
华瑶闻声惊醒:“怎么了?!”
钟七安喘息着,手中剑仍未放下。他望着她担忧的脸,脑海中那行字反复闪现——**切勿信瑶**。
“没事。”他强迫自己平静,“做了个噩梦。”
她走近,轻轻握住他手:“你的手在抖。”
“只是风冷。”他抽回手,动作略显生硬。
她怔了一下,终究未再多言,转身回去躺下。
钟七安仰望星空,久久未语。那行字是谁刻下的?为何偏偏是“第七轮回”?难道这一切,已经重复过六次?
他忽然想起,每次见到玄冥子,对方总会意味深长地说一句:“时机未到。”
现在,时机到了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悄然起身,走向海边。海水冰冷刺骨,他将石片浸入其中,刹那间,青光暴涨,海底竟传来隐隐震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