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疼痛与麻木的交替中,蹒跚前行。秀芝的双脚渐渐习惯了布带的束缚,或者说,她的神经已然对那种持续的钝痛缴械投降。她能下炕了,在母亲的搀扶下,用脚跟和大拇指,一点点蹭着地面移动。每走一步,身体都需要剧烈地左右摇摆,以维持那岌岌可危的平衡,像一株被狂风摧折过的、根基不稳的幼苗。
这天晌午,天气晴好。哥哥守业和邻家的男娃们,吆喝着要去溪边摸鱼。他们像一阵风似的卷过院子,守业手里拎着破旧的鱼篓,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经过秀芝身边时,带起一阵充满阳光和野草气息的风。
娘,我出去玩了!守业的声音亮堂堂的,没有任何阴霾。
早些回来,别下水太深!母亲在灶间扬声嘱咐,语气里是寻常的关切。
秀芝倚着门框,看着哥哥雀跃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脚上。那是一双沾满泥点、甚至能看到脚趾缝里黑泥的、结实的、属于男孩的脚。它们有力地踏在土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仿佛在宣告着对这片土地的掌控权。
就在这时,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跑出来,追着哥哥的背影,口齿不清地喊着:哥…等等…他跑得还不稳,胖乎乎的小脚丫吧嗒吧嗒地踩在地上,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拍拍土,继续咯咯笑着往前冲。
秀芝的视线,从哥哥的脚,移到弟弟的脚,最后,缓缓地,落在了自己那双穿着母亲新做的、尖头软底绣鞋的脚上。鞋子是红色的缎面,绣着细小的缠枝花,很精致,也很……虚假。它包裹着的,是一团正在畸形愈合的骨肉,是一个再也无法踏实踩在大地上的残骸。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尖锐的认知,像冰冷的箭矢,猝不及防地射中了她。
她和他们,不一样。
不仅仅是哥哥和邻家男孩,就连她那蹒跚学步的弟弟,都拥有着她已经永远失去的东西——自由奔跑的权利,以及,作为一个完整的、未被阉割的人,站立于天地间的根基。
哥哥的脚,能带他去溪流,去田野,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弟弟的脚,虽然稚嫩,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未来,能奔跑,能跳跃,能支撑他探索整个世界。而她的脚,从今往后,存在的意义似乎只剩下了一个——被包裹在精致的绣鞋里,小心翼翼地、步履蹒跚地,行走在由规矩划定好的、极其有限的方寸之间。
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奔跑和跳跃的能力,不仅仅是脚趾自然的形态和感知土地的权利。她失去的,是一种作为独立、完整个体的某种本质性的东西。那道因缠足而划下的鸿沟,不仅仅存在于她与奔跑的自由之间,更深深地刻在了她与所有完整的人之间。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光着脚丫在院子里和哥哥弟弟一起玩石头的陈秀芝了。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从那个完整的世界里剥离了出来,被归类到另一个需要被塑造、被规训、被定义的范畴里——女人。
一种深沉的、几乎令她窒息的孤独感,在这一刻将她紧紧包裹。她看着阳光下弟弟追逐的身影,看着院门外那片她再也无法肆意奔跑的广阔天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异类,一个被某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的规则,提前宣判了不完整的存在。
她扶着门框的手,微微收紧。指尖传来木头的粗糙触感。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只是那双曾经映着星星和溪流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倒映着院内那片被屋檐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用那种特有的、摇摆不稳的姿势,一步步挪回昏暗的屋里。将哥哥的笑声、弟弟的咿呀、以及门外那片充满诱惑的自由世界,连同那个曾经可能拥有的、属于完整的人的未来,一起,关在了身后。
失去的,不仅仅是脚步。
是一个女童,对自身作为一个人的、完整而无拘无束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