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弟弟长高了一截,去年的旧衣服穿着已经捉襟见肘。母亲扯回来一块崭新的、靛蓝色的细棉布,要给弟弟做一身见客的新衣裳。裁剪的活计由母亲亲手完成,而衣襟和袖口上寓意吉祥的如意纹刺绣,则落在了秀芝的肩上。
这是秀芝第一次被委以如此正式的任务,为家中男丁的体面衣裳绣制纹样。母亲将裁好的衣片递给她时,语气里带着少有的郑重:用心绣,这如意纹要饱满流畅,你弟弟穿着走出去,代表的可是咱们陈家的脸面。
秀芝默默接过那柔软的、带着新布特有气息的衣片。靛蓝色衬着雪白的里布,显得格外干净利落。她选用了最亮的宝蓝色丝线,开始一针一线地绣制那熟悉的、盘旋回环的如意纹。
弟弟才几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片刻不得安宁。此刻,他正光着脚丫,在炕上爬来爬去,试图去抓母亲放在炕梢的线团,嘴里发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声响。他那双小脚丫,胖乎乎的,脚趾头像嫩藕芽儿,自由地舒张着,因为兴奋,脚趾头还一翘一翘的。
秀芝绣几针,便不由自主地抬眼看看弟弟。看着他灵活地翻身,看着他用力蹬踹着双腿,看着那双毫无束缚、健康红润的脚掌,毫无顾忌地接触着温暖的炕席。
她的手指捻着光滑的丝线,针尖在柔软的布料上游走。她绣得很认真,每一道弧线都力求圆润,每一个转折都追求精准。这如意纹,象征着顺心如意,寄托着长辈对男孩无灾无难、前程似锦的美好祝愿。
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她想起自己那双被布带层层包裹、在暗夜里隐隐作痛的脚。它们被塑造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将来能步步生莲,为了能稳稳地、不引人注目地行走,为了符合一个好女人的标准。没有人会为她的脚绣上如意纹,没有人会祝愿她顺心如意,去往她想去的地方。她被祝愿的,永远是听话、贤惠、找个好婆家。
弟弟的脚,生来就是为了奔跑、探索和支撑。而她的脚,生来就是为了被束缚、被改造,以适应某种既定的、狭窄的生存空间。
一种无声的落差,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同样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孩子,只因为性别的不同,从生命的开端,就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期许和桎梏。弟弟的新衣,绣着如意纹,预示着广阔天地;而她,连拥有一个健全、能自由奔跑的双足,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停下针,目光落在弟弟那欢快踢动的小脚上,看了许久。那脚踝的灵活,那脚趾的自由,都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她自身永远无法弥补的缺失。
姐……姐……弟弟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扭过头,咧开没长齐牙的嘴,冲她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阴霾。
秀芝的心软了一下,又立刻被更深的苦涩淹没。她低下头,重新拿起针,将那份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情绪,一针一线,细细地藏进了那繁复精美的如意纹里。
丝线在指尖缠绕,勾勒出象征吉祥的云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每一针里,都缠绕着一丝她对自己命运的清醒认知,以及对弟弟那份与生俱来的、她永远无法拥有的自由的,无声的凝视。
当最后一朵如意云纹绣完,母亲拿起衣裳,对着光仔细查看,满意地点点头:嗯,我们芝丫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这纹样鲜亮又大气。
弟弟被母亲抱起来,试穿新衣。他挥舞着小胳膊,靛蓝色的衣裳衬得他虎头虎脑。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件寄托着全家祝福的新衣上,他的姐姐在绣制那些如意纹时,内心经历了一场怎样无声的风暴。
秀芝收拾起针线,将剩下的宝蓝色丝线仔细缠好。她看着穿着新衣、在母亲怀里兴奋扭动的弟弟,眼神平静无波。
那件绣满如意纹的新衣,像一个华丽的标签,早早地贴在了弟弟的人生上,预示着他将拥有的顺遂与广阔。而她,则沉默地坐在原地,守着她那方绣绷,和她那双被紧紧包裹、注定行走在方寸之间的脚。
男女有别的烙印,不仅仅在缠足的布带上,也在这一件新衣的刺绣里,在这看似平常的姐弟亲情之下,刻下了冰冷而深邃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