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洞房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最后的脚步声和戏谑的笑语也消失在门廊的尽头。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将这方寸之地与外界彻底隔绝。红烛燃烧,发出噼啪的微响,烛泪层层堆叠,如同她此刻凝滞的心事。
新房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那个名义上最亲密、实则却无比陌生的男人。
陈秀芝坐在床沿,双手紧紧攥着嫁衣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厚重的红盖头依然遮蔽着她的视线,将她囚禁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朦胧的红光里。她能听见男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酒气和烟草的味道。那味道陌生而具有侵略性,让她本能地想向后缩,身体却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停在了她面前。她能感觉到他身影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她。下一刻,盖头被一杆冰冷的秤杆猛地挑起。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抬起眼帘,她撞进一双同样带着些许局促和审视的眼睛里。吴永贵,她的丈夫。在白天繁琐的仪式中,她曾偷偷瞥过几眼,如今在跳跃的烛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清晰,也更显陌生。他的脸庞算不上英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属于成年男人的浑浊和直接。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滑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最后停留在她紧抿的、涂着口脂的唇上。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属于自己的物品。秀芝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尽管屋内炭火烧得正旺。
歇了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秀芝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母亲在她出嫁前夜,隐晦而含糊地提点过,只说那是女人的本分,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具体要忍什么,如何过去,母亲语焉不详,只留下一片模糊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她顺从地,几乎是麻木地,任由他帮她卸下厚重的头冠。发丝散落下来,带来一丝短暂的轻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紧张取代。她僵直地躺在床上,大红的鸳鸯锦被柔软得让她无所适从。男人吹熄了桌上大部分的蜡烛,只留下床头的一堆,随即沉重的身躯便覆了上来。
新婚之夜,从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女人。猛地攫住了她全部的感官。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几乎冲口而出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眼前摇曳的烛光,和帐顶上那对绣工繁复、寓意着百年好合的鸳鸯。
她不能哭出声。她知道不能。哭泣是矫情,是不知好歹,是会惹丈夫厌烦、让婆家蒙羞的。她只是他的妻子,一件附属品,她的感受无足轻重。
身体的疼痛尚且可以忍耐,更让她感到冰冷刺骨的,是那份无边无际的疏离。这个压在她身上的、喘息着的男人,他的体温,他的汗水,他的气息,对她而言都如此陌生。他们分享着世间最亲密的行为,灵魂却隔着千山万水。她闭着眼,尽量配合着丈夫的温存,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黑暗的浪潮中无助地飘荡。又像是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正在被动地完成一项古老而残酷的仪式。
在这具被疼痛和屈辱占据的身体里,她的灵魂仿佛悄然抽离,悬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这荒谬而悲哀的一幕。她想起了少女时期,在那些不能言说的深夜里,也曾对男女之情有过一丝模糊的、羞于启齿的幻想,那该是如同戏文里唱的,才子佳人,眉眼传情,是带着悸动和温存的。绝不该是此刻这般,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生理性的痛楚,和心灵深处巨大的空洞与疏远。
男人的动作终于停止,沉重的呼吸渐渐平复。他翻下身,几乎是立刻,鼾声便响了起来,带着酒后的沉酣。
秀芝却依然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身体的疼痛还在隐隐发作,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泪水无声地流淌,源源不断,浸湿了鬓角,洇湿了绣着并蒂莲的枕套。她不敢抬手去擦,怕细微的动静会惊醒身旁的陌生人。
窗外的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屋檐,像无数冤魂在呜咽。烛台上的火光挣扎了几下,终于,最后一支蜡烛也燃到了尽头,噗地一声轻响,房间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陈秀芝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作为“陈秀芝”的少女彻底死去了。剩下的,只是吴永贵的妻子,李家顺从的媳妇。一种比缠足更深的束缚,已然加诸其身。而心灵的疏离,如同这冬夜的寒意,深深植根,再也无法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