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为全家准备的正式晚饭,对陈秀芝而言,不啻于一场无声的战役。战场是烟熏火燎的灶房,武器是锅碗瓢盆,而评判官,是饭桌上那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
清晨认亲后,婆婆吴李氏便大致交代了晚饭的规格和家里几个主要男人的口味:公公口味重,菜要咸香些;丈夫吴永贵干体力活,饭量要大;大哥吴永富似乎偏好软烂些的吃食……一长串的要求像紧箍咒,套在秀芝的头上。她唯恐记错,在心里反复默念。
整个下午,她几乎都耗在了灶房里。吴家的灶台比她娘家的高大,那口铁锅也沉得厉害。她费力地刷锅、舀水、生火。柴火有些潮湿,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咳嗽不止。她手忙脚乱地用烧火棍拨弄着,脸上蹭了好几道黑灰,才总算将火势稳住。
淘米、洗菜、切肉。肉是昨日婚宴剩下的,分量有限,需得计算着搭配。她谨记婆婆节俭的训导,将肥肉炼油,瘦肉切片与蔬菜同炒,骨头则扔进锅里熬汤。每一刀下去,她都力求均匀;每一次下锅翻炒,她都提心吊胆,生怕火候过了或是盐放多了。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也顾不上擦,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灶房里热气蒸腾,油烟气混杂着饭菜的香味,也混杂着她内心的焦灼。她能听到堂屋里传来小叔小姑的玩闹声,听到公公和丈夫从田里回来的脚步声,听到婆婆与大嫂低低的交谈声。那些声音仿佛都在催促着她,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这顿饭的重要性。
当最后一道菜出锅,她看着摆放在灶台边的几碟菜:一盆杂粮米饭,一碟咸菜炒肉片,一碗熬得发白的萝卜骨头汤,还有一碟清炒的时蔬。颜色算不上鲜亮,但分量似乎足够。她微微松了口气,用围裙擦了擦手,却发现手指因为长时间泡水和紧张,有些微微发抖。
开饭了。婆婆的声音在堂屋响起,不高,却极具穿透力。
秀芝赶紧端起饭菜,依次摆上桌。碗碟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她都觉得异常刺耳。她垂着眼,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摆好后,便习惯性地想退到婆婆身后站着。
坐下吃吧。吴老爷子发了话。
秀芝这才在吴永贵旁边的凳子上小心坐下,依旧只坐了半边。饭桌上顿时响起了碗筷的声音。她偷偷抬眼,快速扫视了一圈。公公夹了一筷子咸菜炒肉,咀嚼了几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丈夫吴永贵则是埋头扒饭,吃得很快,似乎对菜色并无挑剔。大哥吴永富舀了一勺萝卜,在嘴里抿了抿。
婆婆吴李氏吃得最慢,她每样菜都尝了尝,目光偶尔会落在秀芝身上,那目光像是在掂量,又像是在记录。秀芝的心随着她的咀嚼而悬着。
汤,淡了些。婆婆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让秀芝心里一沉。
这肉片炒得有点老。大嫂周氏也跟着轻声点评了一句,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秀芝的脸瞬间涨红了,她低下头,几乎将脸埋进碗里,小声应道:是,娘,我下次注意。
整顿饭,她吃得味同嚼蜡,几乎没尝出任何味道。她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观察上:观察谁的碗空了,要及时起身去添饭;观察谁的汤喝完了,要小心地询问是否再加一点;观察婆婆和大嫂的表情,揣测她们是否还有更多的不满。她的动作拘谨而仓促,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在庞大的鸟群中小心翼翼地觅食,生怕行差踏错。
这第一顿大家庭饭菜,她勉强应付了过来,没有出大的纰漏。但那种在厨房里独自奋战的无助,和在饭桌上如履薄冰的谨慎,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她明白,往后的每一顿饭,都将是这样一场考验。她不仅要喂饱这一大家子人,更要满足他们挑剔的目光和这个家庭森严的规矩。这不仅仅是为生存的忙碌,更是为合格而进行的一场漫长而疲惫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