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在抵达那个杂草丛生的三岔路口时,达到了顶点。这个路口原本只是乡间寻常的岔道,一条通往东边的山坳,一条转向西边的集镇,还有一条向南延伸进更深的荒野。如今,它却成了无数人命运的转折点。
人流在这里如同撞上礁石的激流,骤然分流,又因方向的犹豫而堵塞、回旋,变得更加混乱不堪。有人嘶喊着往东,说东边山里安全,能躲开炮火;有人哭叫着往西,说西边有亲戚可以投靠,或许能得一线生机。更多的则是茫然无措的村民,他们既无明确的目的地,也无人可以投奔,只能被人群推搡着,身不由己地移动。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往东走!东边安全!不行,西边才有活路!别挤了!我的孩子!
吴家一行人被这股混乱的力量死死裹挟着,像几片落叶在湍急的河流中打转。秀芝紧紧拉着婆婆吴李氏的衣角,那粗糙的布料几乎要被她攥出水来。吴永贵则奋力在前面试图开路,他用单薄的身躯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努力护着身后的父母和秀芝。推挤的力量来自四面八方,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们勉强维系在一起的纽带。吴老爹的咳嗽声在喧嚣中时断时续,每一声都让秀芝的心揪紧一分。
跟着我!别松手!吴永贵回头吼了一声,汗水沿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模糊不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秀芝感到自己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婆婆的衣角被攥得紧紧。她能感觉到婆婆的手也在颤抖,那双曾经熟练地操持家务的手,此刻却只能无助地抓住她的手腕。然而,一股突如其来的、来自侧后方的巨大推力猛地袭来,像决堤的洪水冲垮堤坝——原来是后面有几户赶着牛车的人想要强行通过,牛车的轮子碾过坑洼的地面,惊得人群四散躲避。
秀芝只觉得手上一滑,婆婆的衣角瞬间脱手!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看见婆婆惊恐地睁大眼睛,嘴唇微张,似乎要呼喊什么,但声音还未出口,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娘——!她惊恐地叫道,声音立刻被周围的喧嚣吞没,像一粒石子投入咆哮的大海。
她下意识地想要逆着人流往回挤,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被更多涌来的人撞得踉跄后退。一个扛着行李的汉子粗鲁地推开她:别挡道!她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幸好被人群夹着才勉强站稳。她拼命踮起脚尖,在无数晃动的、灰黄的面孔中搜寻,却只看到一张陌生的、写满了恐惧和仓皇的脸。那些面孔在她眼前晃动,却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
永贵!爹!她再次呼喊,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喉咙因为用力过度而火辣辣地疼。
没有回应。只有更加汹涌的人潮将她推向其中一条岔路。她像一片落叶掉进了奔腾的江河,完全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与根系的连接。她回头望去,另外两条路上同样挤满了逃难的人,密密麻麻,像两股浑浊的洪流,哪里还能分辨出哪一个是她的丈夫,哪一个是她的公婆?她看见一个老妇人的背影很像婆婆,急忙挤过去,却发现是个陌生人;又看见一个青年的侧影像永贵,可那人一转脸,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和搜寻中,她已被彻底卷离了原来的位置,推上了那条未知的、通往南边的小路。她不甘心,还想挣扎着退回去,但人流的力量岂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抗衡?她像被困在激流中的稻草,每一次试图逆流而上的努力,都只会让她被冲得更远。她只能被迫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离那个三岔路口,离她的家人,越来越远。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听到炮声更甚,比饥饿更烈。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抛入无边虚无的孤绝。世界仿佛瞬间变得无比空旷,又无比拥挤——空旷是因为熟悉的身影全部消失,拥挤是因为周围全是陌生的、自顾不暇的面孔。她感到一阵眩晕,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晃动。她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包袱,那里面的绣谱突然变得异常沉重,像是承载了她全部的生命重量。
她与吴永贵,与那个承载了她所有苦难和一丝微弱依托的家,就在那个混乱的三岔路口,被战争的巨掌轻易地拍散了。她想起最后一次看见永贵的眼神,那里面盛满了担忧和无力;想起婆婆紧紧抓着她的手,那颤抖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想起公公佝偻的背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这一切,都在那个路口戛然而止。
夕阳的余晖洒在三岔路口,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秀芝被人群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她频频回首,那个决定命运的路口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尘土和人影中。前途未卜,身后已断,她只剩下自己,和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藏有绣谱的包袱。夜色渐渐降临,寒意开始渗透单薄的衣衫,但她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跟着人流移动,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中。
远处,炮声依然隐约可闻,像是在提醒着她:这场离乱,才刚刚开始。而她,一个弱女子,将如何在这兵荒马乱中独自生存?这个问题,像夜色一样,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