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个窝头支撑着秀芝又走了两日,但路似乎永无尽头,恐惧与疲惫也从未消减。就在她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艰难前行,希望能找到水源时,厄运再次降临。
几个穿着破烂军装、神色仓皇狼狈的士兵从一旁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他们脸上带着长期饥饿和杀戮磨砺出的凶戾,眼神像秃鹫一样在她身上逡巡,最终落在了她紧紧抱在身前的那个包袱上。
喂!把东西交出来!为首的一个高个子士兵哑着嗓子喝道,手里的步枪随意地指着她。
秀芝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将包袱更紧地搂在怀里,连连后退,背脊抵住了河床边冰冷的巨石,再无退路。
妈的,听见没有!另一个矮壮的士兵不耐烦地上前,伸手就要抢夺。
那双手沾满污垢,指甲缝里是黑泥,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汗臭味。秀芝从未与家人以外的陌生男子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恐惧和厌恶让她浑身发抖,但一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本能,让她死死抱住了包袱,侧过身,用整个背部去承受拉扯。
嘿!还是个犟的!矮壮士兵骂了一句,更加用力地撕扯。
包袱布被扯得发出刺啦的声响,几乎要裂开。秀芝能感觉到对方粗鲁的力量,她的胳膊被拧得生疼,骨头像是要断掉。但她咬紧牙关,手指因为用力而痉挛,指甲隔着厚厚的包袱布,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
那里面,不是食物(窝头她分开藏在了衣服里侧),也不是钱财(银簪早已换掉)。那里面,是那本无字的绣谱,是她在无数个沉默的日夜里,用针线记录下的、无人能懂的悲欢,是她被束缚的灵魂唯一得以喘息和创造的证明,是她与那个早已死去的、会对着蝴蝶翅膀发呆的少女之间,最后的、脆弱的连接。
失去它,就等于彻底否定了她作为陈秀芝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松手!高个子士兵也失去了耐心,用枪托狠狠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闷哼一声,身体顺着石壁滑下去,但她的手,依然像焊在了包袱上一样,没有松开。她蜷缩在地上,将包袱死死压在身下,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构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形成泥泞的沟壑。她不再求饶,也不再试图解释,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守护着怀里的东西。那姿态,如同母兽护着幼崽,绝望,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悲壮。
几个溃兵或许是被她这不要命的架势愣住,或许是觉得为一个破包袱浪费时间不值,又或许是听到了什么远处的动静。他们骂骂咧咧地又踢了她几脚,抢走了她藏在怀里、还没来得及吃的最后一个窝头,悻悻地迅速消失在河床的另一头。
秀芝趴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肩膀和背部的疼痛火辣辣地蔓延开来,但怀里的包袱依旧完好地紧贴着她的胸口,那硬质的封面硌着她,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安心。
她缓了很久,才艰难地坐起身,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包袱。布料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但里面的绣谱安然无恙。她低下头,将脸埋在那粗糙的、带着她体温和泪水的包袱布上,无声地啜泣起来。
这一次,她守住的,不仅仅是几页纸,是她在这崩坏的世界里,唯一没有被抢走的、属于她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