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夺去吴永贵性命的恶疾,并非全然没有留下痕迹。在他病榻缠绵的最后时日里,秀芝竟发现自己再次有了身孕。这孩子的到来,没有喜悦,只有更深重的忧虑和宿命般的沉重。在吴永贵去世数月后,一个瘦弱的男婴降生在这破败的家中,哭声细弱,如同他父亲临终的喘息。
此刻,秀芝就站在这块新分到的、位于山坳最深处的土地前。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土地信息的、已经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纸条,另一只手,牢牢牵着刚学会走路、步履蹒跚的幼子。
风从山坳口灌进来,带着料峭的春寒,吹动她额前枯黄的碎发,也吹得孩子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小小的身板上。孩子似乎感知到母亲的凝重,仰起小脸,一双酷似吴永贵的、大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懵懂与一丝不安,小手紧紧回握着母亲粗糙的手指。
秀芝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属于她——一个寡妇和她的幼子——的土地。
地势陡峭,土壤是那种缺乏养分的黄褐色,夹杂着大量灰白的碎石和顽固的草根。几簇耐贫瘠的荆棘和蓟草在风中摇晃,像是这块土地自带的、拒绝被驯服的标志。靠近山坡的上缘,裸露的岩石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冰冷的阴影。这与她记忆中娘家那片平坦、肥沃的田地,与吴家曾经租种的那些位于河边的水田,有着天壤之别。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这山坳里的阴冷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她几乎能想象出,独自一人在这片陡坡上劳作的艰辛——挥锄时脚下可能打滑,搬运收获时沉重的背篓会如何压弯她的腰,夏季暴雨时山洪可能冲毁她微薄的劳动成果……
幼子被一块土坷垃绊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秀芝猛地回过神,蹲下身,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去他膝盖上的泥土。孩子依赖地靠在她胸前,那微弱的热度和全然信任的姿态,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心中弥漫的绝望。
她重新站起身,这一次,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土地的贫瘠,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她松开孩子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用力抓起一把混合着碎石的黄土。
土是硬的,凉的,硌手。但她紧紧攥着,仿佛要从中榨出活下去的力量。
她没有男人可以依靠,没有家族可以仰仗,甚至得不到多少村社的有效帮助。她只有这块贫瘠的土地,和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她独自拉着幼子,站在这象征着生存绝境的地头,也站在了她人生又一个残酷的起点上。前路漫长而崎岖,但她知道,她没有退路。为了怀里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她必须像这山坳里的荆棘一样,扎根在这片碎石之中,用尽一切力气,从这贫瘠里,为她的孩子,刨挖出一线生机。
沉默,再次成为她的语言。但这一次的沉默里,不再仅仅是被动的承受,更添了一种近乎悲壮的、要与命运抗争到底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