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礼的钱,东拼西凑,加上秀芝近乎剜肉补疮般的积攒,终于凑齐了一份虽不丰厚、但也不算失礼的数目。亲事定了下来,是邻村一个家境同样清贫、但性情据说温顺勤快的姑娘。秀芝心里那块关于儿子未来的巨石,总算稍稍松动了一丝缝隙。
接下来,便是准备迎亲。新房是借了族里一间闲置的旧屋略加收拾的,家具简陋,但秀芝坚持,新婚的被褥,必须由她亲手缝制。
她翻箱倒柜,找出那些年积攒下的、最好的一些布料。有早年攒下的、一直没舍得用的几尺结实的深蓝色粗布做被面,有她用自己的旧衣仔细浆洗、褪色却不显破败的软布做被里。最重要的,是那床棉絮——那是她用了好几个冬天,一点点将从牙缝里省下的钱换来的新棉花,仔细晾晒、拍打,攒够了一床厚实被褥的量。棉花雪白、蓬松,捧在手里,有一种踏实的、温暖的重量。
她没有点油灯,怕费油,就坐在门槛边,借着窗外清亮的月光和微弱的晨曦,一针一线地缝制起来。
针是那根熟悉的绣花针,线是坚韧的棉线。她的手指依旧粗糙,动作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柔和。针脚细密匀称,一行行,一道道,将被面、棉絮、被里牢牢地缝合在一起。她缝得极其专注,仿佛要将自己说不出口的祝福、对儿子未来生活的全部期盼,都细细地纳进这厚厚的棉被里。
她想起自己出嫁前,在娘家昏暗的油灯下,为自己绣制嫁衣的日与夜。那时的心情,是恐惧,是不安,是对未知命运的惶惑。而今,为儿子缝制这新婚的被褥,心情却是复杂的——有儿子即将成家的欣慰,有对延续香火的释然,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将自己生命中未曾得到的温暖与安稳,寄托于下一代的深沉愿望。
月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洒在她专注而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洒在那床逐渐成型、厚实软和的新被褥上。那被褥针脚扎实,颜色素净,没有任何花哨的刺绣,却透着一种朴素而强大的力量,那是属于一个母亲的最坚实、最恒久的守护。
偶尔有路过的村人看见,会感叹一句:永贵家的,手还是这么巧。
秀芝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多言,手中的针线却未曾停歇。
当最后一针收线,她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用手掌细细抚平被面上的每一处褶皱。这床凝聚了她无数个清晨与深夜、倾注了她半生沉默与坚韧的新被褥,终于完成了。它将被铺在儿子的新床上,温暖他和他的新娘,开启一段与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将脸轻轻贴在那柔软而温暖的被面上,感受着阳光和棉花混合的气息,许久,许久。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叠放整齐,放入那个唯一的、也是最新的木箱里。这是她能给儿子的,除了生命和那点微薄彩礼之外,最充满体温和心意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