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新秩序下,缓缓流淌。新媳妇李明珍,如同当年的秀芝一样,勤快、沉默,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小心翼翼。她每日早早起身,生火做饭,打扫院落,喂鸡养猪,将那些秀芝操持了半生的活计,一件件接手过去。
秀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李明珍在灶台前忙碌,那微微弯下的脊背,那被灶火映得发红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像极了她刚嫁入吴家时,在婆婆吴李氏审视目光下的模样。
她看着李明珍端着木盆去溪边洗衣,棒槌起落,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那双浸在冷水里的、逐渐变得粗糙的手,与她记忆中被碱水浸泡、被针线磨砺的双手渐渐重叠。
她看着李明珍在饭桌上,总是低着头,小口吃饭,不敢多夹一筷子菜,偶尔抬眼看向卫国时,眼神里带着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就像她当年面对陌生的吴永贵。
最让秀芝心头一颤的,是李明珍那沉默的姿态。那不是天性使然的沉静,而是一种在陌生环境、在强势婆婆(尽管秀芝并未刻意强势)和不算亲密的丈夫面前,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将一切情绪和话语都收敛起来的缄默。这种沉默,秀芝太熟悉了,那是她用了一生去佩戴的盔甲,也是她无法挣脱的囚笼。
如今,她从一个佩戴者,变成了一个旁观者。看着李明珍,仿佛看着几十年前的自己,被无形地纳入同一种命运的轨道,重复着相似的轨迹——从羞涩不安的新妇,到操劳持家的主妇,再到将来生儿育女、在岁月中磨去所有棱角与声音的妇人。
有一次,李明珍在搬动粮缸时,不小心蹭脏了袖口,她下意识地、极快地用手拍打了几下,又紧张地抬眼看了看坐在门口做针线的秀芝,见婆婆没有看她,才微微松了口气,继续费力地挪动缸体。那个下意识拍打灰尘、又紧张窥探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秀芝心中某个早已结痂的角落。
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因为打碎一个碗而心惊胆战、被婆婆冷冷目光审视的自己。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干涸的心田里弥漫开来。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有几分对命运循环的无力,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自己也曾是这沉默循环一环的茫然。
她没有对李明珍说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只是更久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将那瞬间翻涌的情绪,再次死死地压回心底最深处。
但这个年轻的、沉默的儿媳,就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立在秀芝日渐昏暗的余生里,时不时地,映照出她来时的路,提醒着她那漫长而相似的、属于女性的宿命。她从这个儿媳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而那影子,似乎也预示着某种看不见的传承,正在这无声的屋檐下,悄然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