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这个看似无声的雕刻家,终于用它那缓慢而坚定的刻刀,在陈秀芝的身体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疲惫印记。进入七十年代后期,当她终于不必再为最基本的生存而日夜挣扎时,她那具超负荷运转了半个多世纪的身体,却像一架磨损过度的老旧机器,各个部件都开始发出沉重而持续的抗议。
最先显露颓势的是她的腰。那曾经挑起过粪担、扛起过柴捆、在陡坡地上长时间佝偻着的腰,如今像一根失去了弹性的旧弹簧,常常在清晨醒来时僵硬酸痛,需要用手臂撑着炕沿,才能艰难地坐起身。阴雨天来临前,腰椎深处便泛起一种酸胀的钝痛,比任何天气预报都准,提醒着她过往那些浸透汗水和寒气的日子。
她的膝盖也成了气象台。当年逃难路上留下的风寒,饥荒年间跪在冰冷土地上挖野菜的湿气,以及长年累月的负重,让关节像生了锈的门轴,上下台阶时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伴随着一阵阵刺疼。有时仅仅是蹲下想要拾起掉落的柴火,都需要扶着墙壁,费上好大的力气才能重新站直。
那双曾经能穿针引线、也能刨挖土地的手,指关节变得粗大变形,像古老的树根。早年冻疮留下的暗紫色印记,与劳作的裂口交织在一起,在寒冷的早晨,手指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连握紧一把锄头都显得吃力。指尖的触感也变得迟钝,曾经能分辨出丝线最细微质感的灵敏,早已消失在厚厚的茧子之下。
她的呼吸也不再平稳。或许是在战乱逃难时落下的病根,或许是在那些烟熏火燎的灶膛前吸入的尘埃,她的胸口时常感到憋闷,稍一劳累,便气息短促,带起一阵压抑的低咳。那咳嗽声空洞而费力,仿佛是从一个被掏空了的躯壳深处挣扎着挤出来的。
这些疼痛与不适,并非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持续的背景音,充斥着她的每一天。它们不像早年遭遇的饥荒、战乱那样具有摧毁一切的爆发力,却更像缓慢上涨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她生命的堤岸,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力量的流逝和生命本身的日渐稀薄。
身体在用它自己的语言,诉说着她这一生所承载的重负。每一次腰部的刺痛,都在诉说那些挑担的岁月;每一次膝盖的酸软,都在重现逃难路上的踉跄;每一次呼吸的艰难,都在回溯灶房里的烟尘与田埂上的风霜。这抗议无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沉重和真实。她沉默地承受着,如同她沉默地承受了命运带来的一切。只是这一次,她对抗的,是来自内部的、不可逆转的崩塌。
秀芝念叨:这副身躯像一座渐次熄灭的旧城。视力最先蒙上薄雾,膝盖在阴雨天发出呻吟,连最熟悉的手指也常不听使唤。心里涌起一阵酸楚的清醒——不是病,是岁月正一砖一瓦地拆除这里。她听着体内零件松动的声响,像守着一座正缓慢沉入暮色的钟。既有对终将到来的寂静的畏惧,又有对曾响亮鸣响过的、漫长一生的确认。这是与相伴一生的自我,进行的一场漫长而体面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