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凉意像无形的潮水,顺着门缝、窗隙,一丝丝漫进屋里。李明珍开始着手翻晒一家人的冬衣和被褥,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寒冷。她是个勤快人,动作利落,将箱柜深处那些压了许久的厚重衣物一件件取出,抖落开积存的、带着樟木和岁月混合气息的微尘,晾晒在院子里难得的秋阳下。
陈秀芝坐在竹椅上,目光有些涣散地看着儿媳忙碌。她的身体像一架彻底生锈的机器,连挪动一下都显得困难,只能任由李明珍在她那口陪嫁过来的、如今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木箱里翻找。
忽然,李明珍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从箱底最深处,摸到了一个用褪色蓝布包裹着的、硬质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那布包沉甸甸的,与周围衣物的柔软触感截然不同。她有些好奇,小心翼翼地将其拿了出来,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
娘,这是啥?李明珍拿着布包,走到秀芝面前。
秀芝浑浊的目光聚焦在那蓝布包上,愣了片刻。记忆的闸门仿佛被这熟悉的颜色和形状猛地撞开,一股混杂着樟脑、旧纸、和遥远时光的复杂气味,似乎隔着布包幽幽地飘散出来,钻入她的鼻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李明珍见她神色有异,便也没再多问,只是将布包轻轻放在了她的膝头,然后转身继续去忙活。
院子里,阳光正好,晾晒的衣物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屋子里,却仿佛因这个布包的出现,时间骤然凝固了。
秀芝低下头,看着膝上的蓝布包。布包因为年深日久,颜色褪得发白,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还有几处不起眼的、颜色更深的污渍,或许是水渍,或许是……连她也记不清了。她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粗大关节、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像触碰易碎的梦境般,解开了那系得并不紧的布结。
蓝布滑落,露出了里面那本硬质封面的绣谱。
封面是更深的藏蓝色,如今也已斑驳陆离,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岁月留下的划痕、水渍,以及一种被无数次摩挲后形成的、黯淡的光泽。它静静地躺在她的膝头,像一块从时间长河深处打捞上来的、沉默的化石。
她并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手掌,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反复地抚摸着那粗糙的封面。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滞涩,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数十年的光阴壁垒。
第一页,是工整的梅花与一只生涩的蝴蝶。 那是她十岁时的夏天,在母亲苛责的目光下,绣出的第一朵完整梅花,规矩,却死板。旁边那只偷偷绣上的、试图挣脱的蝴蝶翅膀,线条歪斜,却藏着她对窗外自由最原始的窥探。
往后翻,是婚嫁前夜,为自己嫁衣绣的鸳鸯。 那鸳鸯的眼睛,她用了一种极深的丝线,在烛光下看去,黑沉沉的,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只有对未来茫然的、凝固的泪意。还有为弟弟新衣绣的如意纹,针脚里带着对娘家最后的一丝眷恋。
再往后,图样变得复杂而隐秘。 那些未完成的远山,只勾勒了几笔的流云,形态奇特的鸟儿……这些都是她在吴家无数个深夜里,在油灯耗尽前,为自己开辟的自留地。每一针,都是对沉闷现实无声的反抗;每一线,都缠绕着无法诉说的心绪。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带着具体的声音和画面。她仿佛又听到了缠足时自己的哭泣,闻到了饥荒年间野菜的涩味,感受到了逃难路上冰冷的恐惧,以及紧紧护住这本绣谱时,那抵死不放的执拗。她想起了用绣品为卫国换回第一支铅笔时,那混合着屈辱与希望的心情。这本绣谱,不仅仅是一本花样集,它是她被剥夺了声音后,用针尖刺下的、只有自己能懂的密语,是她灵魂被束缚却又挣扎过的全部证据。
她的指尖停留在一页空白的、微微泛黄的纸上。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幅她构想已久的、关于春日田野的绣样,有奔跑的孩子,有绽放的野花,有辽阔的天空……但终究,未能完成。就像她的人生,充满了被中断的梦想和未竟的旅程。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眼前斑驳的纸页。这泪水,不是为了具体的某一段苦难,而是为了这漫长而沉默的一生本身,为了那个曾经灵巧、曾经怀有微弱憧憬、最终却被岁月和命运磨蚀殆尽的自己。
院子里传来孙女王玲细弱的、学着说话的声音,像一缕清风,暂时吹散了这浓得化不开的回忆。
秀芝猛地回过神,用力眨了眨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她抬起袖子,有些仓促而笨拙地擦了擦眼角,也擦掉了落在绣谱封面上的几滴湿痕。
她不再翻看。只是仔细地、郑重地,将蓝布重新包裹好,将那本承载了她太多重量、几乎拿不稳的绣谱,再次严密地包裹起来。然后,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又像抱着一块冰冷的墓碑,在秋日稀薄的阳光里,久久地,久久地沉默着。
尘封的记忆被翻出,在阳光下短暂地曝晒了片刻,又被她以更深的沉默,重新埋藏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