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了腊月,北风像磨利的刀子,刮过光秃秃的田埂和屋脊,发出尖利的呼啸。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雪。这是一个在北方乡村再寻常不过的冬夜,寒冷,寂静,万物蛰伏。
陈秀芝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是坚硬的炕席,身上盖着那床用了多年、早已板结发硬的旧棉被。寒意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但她对温度的感知似乎已经麻木。白天的最后一点声息也沉寂了下去,儿子王卫国和儿媳李明珍屋里的灯早已熄灭,整个土屋陷入了沉沉的黑暗,只有窗外风声时紧时慢,如同旷野上永恒的悲歌。
她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力量正像退潮般,从她身体的末端一点点抽离。先是双脚,然后是双腿,一种冰冷的、沉重的麻木感向上蔓延,取代了往日那些尖锐或钝痛的感觉。这种剥离并非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缓,仿佛卸下了一副背负了太久太久的、无形的重担。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浅弱,胸口的起伏微不可察,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那一点摇曳的光苗。思绪不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化作了一些漂浮的、模糊的碎片。
她仿佛又感觉到了五岁时,那粗布条缠上脚骨的钻心疼痛,听到了母亲压抑的啜泣。
眼前闪过绣花针尖那一点微光,和丝线在细缎上游走时,那短暂掌控命运的静谧。
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饥荒年间,那口空粮缸里散发出的、令人绝望的尘埃气味。
指尖无意识地微微一动,仿佛又一次触摸到了战乱逃难时,紧紧护在怀里的、那本绣谱的硬质封面。
耳边依稀回荡起儿子王卫国幼时,被骂野种后,那压抑的、深夜的哭泣声。
最后,是孙女王玲那双清澈得令人心颤的眼睛,在那片澄净之后,是她始终未能放下的、隐隐的担忧……
这些碎片像风中残叶,旋转着,明灭着,最终都沉淀了下去,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里。她没有挣扎,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留恋。这漫长的一生,苦难与坚韧交织,沉默与负重并行,她已然走到了尽头,走到了连疲惫本身都感觉不到的境地。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世界在她感知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的呼吸,在某一瞬间,极其自然地停顿了。没有痛苦的抽搐,没有临终的呓语,就像一段旋律演奏到了最后一个音符,余韵消散在空气里,只剩下永恒的静默。
她侧着头,脸朝着炕沿的方向,那里曾放过那本蓝布绣谱,也曾坐着试图学习辨认绣样的孙女。花白的头发散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深深刻着岁月痕迹的安详面容。那双看尽了人间悲欢、曾映照过战火、饥馑、死亡,也曾凝视过新生命清澈眼眸的眼睛,轻轻地阖上了,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深沉的睡眠。
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雪,终于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细密的、洁白的雪籽,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它们覆盖了屋顶、院墙、光秃的树枝,以及门前那条蜿蜒向外的小路。天地间一片素缟,万籁俱寂,只有雪花落下的、极其细微的簌簌声,像是大自然为她奏响的、最轻柔的安魂曲。
在这个寻常的冬夜,陈秀芝,这个沉默了一生的女人,安静地离去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她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悄无声息,也如同她度过这一生的大部分时光一样,在巨大的静默中,完成了最后的谢幕。
她的死亡,没有撕裂般的悲痛哭嚎,甚至没有打破这个家固有的沉闷节奏。直到次日清晨,李明珍像往常一样早起生火,发现婆婆屋里没有一丝动静,推开虚掩的房门,才看到那已然冰冷、覆盖着薄薄一层寒霜的躯体,在初降的雪光映照下,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这沉重生活里,一次永恒的休憩。
她走了。带走了缠足的疼痛,带走了饥馑的恐慌,带走了战乱的惊惧,带走了丧夫失子的悲恸,也带走了那本绣谱里,所有无法言说的秘密与曾经的灵巧。
留下的,是儿子王卫国眉宇间与她相似的沉郁,是孙女王玲那双清澈却同样沉静的眼睛,是那本被她偷偷塞给儿媳、不知未来命运的旧绣谱,以及,这漫长岁月也未能完全稀释的、弥漫在这个家庭上空,那深沉的、属于她一生的沉默。这沉默,如同窗外依旧飘落的白雪,覆盖了一切,也似乎,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