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声音的世界对她关闭了大门,另一扇窗却以无比绚烂的方式,在王玲面前轰然打开。那便是色彩。在寂静的帷幕之后,色彩,成为了她认知世界、表达情感、甚至进行对话的最初语言。
这种对色彩的敏锐,并非后天习得,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她失去听觉后,变得愈发尖锐和蓬勃。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仅仅将颜色归类为红、绿、蓝等简单的符号。在她眼中,每一种颜色都是一个活着的、呼吸的、充满情绪的生命体。
自然的调色盘是她最初的启蒙。
雨后的村庄,在她眼中是一场色彩的狂欢。被洗刷过的天空,那种蓝不是单一的,从头顶近乎透明的浅蓝,到天际线沉淀下去的、带着一丝紫灰的靛蓝,层次丰富得让她可以仰头看上一个时辰。泥泞的土地也不再是肮脏的,湿润的深褐色泛着油光,嵌着被雨水打落的、翠绿欲滴的草叶和花瓣,像一幅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抽象画。她会蹲在积水的洼地旁,看水面漂浮的油膜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彩虹色,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想要触碰那流动的光晕,却在指尖触及的瞬间,看着它碎裂、重组,玩得不亦乐乎。
夕阳西下,是她每日最期待的盛大仪式。她不像别人那样感叹天黑了,而是沉醉于那场在天幕上上演的色彩交响乐。开始时是金黄,一种温暖而耀眼的颜色,仿佛能听到(如果她能听的话)嘹亮的号角;接着是橙红,热烈而饱满,像母亲偶尔给她煮的红糖水的颜色,带着甜暖的慰藉;再后来是绯紫,神秘而忧郁,如同父亲深夜旱烟锅里的烟雾,带着化不开的愁绪;最后,一切沉入静谧的靛青与墨蓝,像祖母那本绣谱封面的颜色,深沉而古老,蕴藏着无数秘密。
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这些色彩的信徒。
母亲裁剪衣服剩下的碎布头,是她最珍贵的宝藏。她不是胡乱收集,而是有着严格的审美。一块褪色的、带着细小白花的蓝布,和另一块印着模糊柳叶的淡绿布,在她看来是可以待在一起的。而一块过年时包糖果的、艳俗的大红色蜡光纸,则被她单独放在一边,因为它太吵了,会破坏其他颜色的宁静。
她还收集各种颜色的石子,在溪边反复淘洗,直到它们露出原本温润或清冷的色泽。糖纸更是稀有的宝贝,她会小心地抚平褶皱,对着光看那透明的、印着粗糙图案的彩色薄膜,仿佛能从中看到另一个奇异的世界。她把它们分门别类,在窗台下,在炕席角落,摆出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图案:有时是模仿看到的彩虹,有时是几片不同绿色的树叶,有时只是一片温柔的、由浅到深的蓝色,代表着某个晴朗无云的午后天空。
与祖母绣谱的共鸣,是她色彩感知的一次升华。
那天,母亲不在家,她鬼使神差地再次爬上炕,从炕柜深处摸出了那个柔软的布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不是为了看那些复杂的针法,而是纯粹地被那些丝线的颜色吸引。
尽管年代久远,丝线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鲜亮,但在王玲眼中,它们依然充满了魅力。那梅花花瓣用的红色,不是单一的,有深有浅,仿佛能看出当年阳光照射的角度;那用来勾勒枝叶的绿色,带着一种沉静的灰调,是岁月沉淀后的优雅;那些未完成的图样里,几笔淡赭石色的远山,在她心里,就应该配上清晨的雾霭和傍晚的霞光。
她伸出食指,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丝线,指尖传来的微凉和粗糙的质感,与她心中对这些颜色的感受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她仿佛能听到这些颜色在说话:沉稳的蓝色在低吟,热烈的红色在高歌,温柔的粉色在浅唱……这本绣谱,在她看来,不是一本技艺指南,而是一本用色彩谱写的、祖母留下的、无声的交响乐章。
她开始了最初的创作。
她用收集来的野花——紫色的牵牛、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荠菜花——在院子的泥地上,拼出一朵巨大的、想象中的七色花。她用不同颜色的石子,在溪边摆出一条蜿蜒的、闪烁着各色光芒的河流。有一次,她甚至用捡来的彩色粉笔头(不知是哪个学生丢弃的),在自家斑驳的土墙上,画下了一片连着一片的、波浪状的色带,从深蓝到浅绿再到鹅黄,那是她心中风的样子。
母亲李明珍第一次看到墙上那片突兀却奇异的画作时,愣住了。她没有像往常发现女儿搞破坏时那样立刻斥责,而是怔怔地看了许久。那色彩的过渡自然而充满一种野性的生命力,完全不像一个懵懂孩童的胡乱涂鸦。她看着女儿蹲在墙角,正用心地给一片波浪添上一抹更深的蓝色,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无比专注和安宁。
那一刻,李明珍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女儿这异常天赋的惊讶,有对她未来可能因这不同而遭遇更多艰难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细微的、近乎奇迹般的慰藉。她的玲儿,虽然被剥夺了一种感知世界的方式,却用另一种更加绚烂、更加直接的方式,在与这个世界进行着热烈的交流。
色彩,是王玲在寂静中发出的第一声呐喊,是她灵魂深处喧嚣的外在显现。它无需声音,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加鲜活,更加充满力量。在这个被灰暗色调笼罩的家庭里,王玲用她那双发现色彩的眼睛和摆弄色彩的双手,顽强地、无声地,为自己点亮了一盏小小的、却永不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