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村小学那扇木门对她关闭,当人类的语言世界将她拒之门外,大自然,却以最慷慨的姿态,向王玲敞开了它博大精深的课堂。而那条蜿蜒穿过村外树林、最终汇入远方大河的小溪,便是她最钟爱、也最私密的教室。在这里,没有哑巴的标签,没有隔窗窥探的卑微,只有无尽的奥秘等待她去发现,只有最纯粹的知识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
水的形态与力量,是她上的第一堂课。
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只在夏天来溪边嬉水。她一年四季都来,观察着溪流在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下的性情。
春日,积雪消融,溪水丰沛而湍急,带着残冬的冰冷刺骨。她蹲在岸边,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腾而下,感受着脚下大地传来的、水流冲刷的持续震动。那是一种原始而蛮横的力量,让她心生敬畏。
夏日,溪水变得温顺清澈,在卵石河床上潺潺流过,泛起细碎的白色浪花。她会赤脚走进浅滩,感受水流拂过脚踝的轻柔阻力,以及水底圆滑石子那冰凉的触感。她发现,水流遇到大石头会分开,绕过之后又汇合,形成小小的漩涡;水流速度不同,在水面漾起的波纹也截然不同。她用手拨动水面,看自己制造出的涟漪如何与自然的水波相互作用、最终消散,这简单的游戏里蕴含着她对相互作用的最初理解。
秋日,溪水变得沉静,水位下降,露出更多光滑的河滩。她研究水流的走向,如何塑造了这些石子的形状,将它们磨去所有棱角。她用手掌测量水位的深浅,用眼睛记录下每一次降雨后,水面在岸边石头上留下的、新的湿痕印记。
冬日,溪流部分封冻,边缘结着透明的、带着气泡的薄冰。她小心翼翼地敲下一小块,放在眼前,看它如何折射和扭曲远处的景物,那是一个被冰晶重新编排过的、奇异的世界。
生命的循环,是这间课堂里最生动、也最深刻的教材。
春天,她目睹青蛙在浅水区产下成团的、包裹在透明胶质里的卵。她几乎每天都来,看那些黑色的斑点如何慢慢蠕动,如何长出尾巴,变成摇头摆尾的小蝌蚪。她看着它们褪去尾巴,长出四肢,从水中爬上陆地,完成一场生命的蜕变。这个过程缓慢而庄严,在她心中刻下了对生命韧性与神奇的原始认知。
她观察水黾如何利用水的表面张力,在水面上轻盈滑行,细长的腿点出圈圈涟漪。她看蜻蜓的幼虫如何在水底潜伏,最终爬上枝头,挣脱旧壳,展开晶莹剔透的翅膀。她看到水草如何随波逐流,又如何在根部紧紧抓住水底的泥土。生与死,成长与蜕变,竞争与依存,这些复杂的生命法则,没有教科书,没有讲解,却通过这溪流边日复一日的上演,无声地烙印在她的意识里。
这课堂也给予她慰藉与自我认知。
当她因为外界的歧视而感到困惑和隐隐作痛时,她会来到溪边。溪水永不停歇的流动,仿佛在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她对着平静的水面,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那个瘦小的、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她做鬼脸,倒影也做鬼脸;她安静下来,倒影也恢复沉静。这是她确认自我存在的一种方式。水面下的那个世界,安静,包容,映照着天空和岸边的绿树,仿佛是她内心世界的延伸。
有时,她会带来她收集的彩色石子,在平坦的河滩上摆出图案。流动的溪水会模糊图案的边缘,最终将其冲刷殆尽。她并不沮丧,反而着迷于这种创造—消逝—再创造的过程,这似乎隐喻着某种更深层的规律。
在这里,她是自由的,是专注的,是充满探索欲望的。她的所有感官——视觉、触觉、甚至嗅觉(水草的腥气、岸边野花的淡香)——都处于高度活跃的状态。她的大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来自自然的一切信息,并进行着飞速的、无人知晓的整合与思考。
李明珍有时会寻到溪边,看到女儿不是像她担心的那样在发呆,而是蹲在那里,神情专注地观察着什么,手指还在不由自主地比划。看到女儿脸上那种沉浸于探索的宁静光芒,李明珍会停下脚步,不忍打扰。她知道,这条小溪,这片树林,是这个对女儿并不友善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完全属于她的、并慷慨给予她滋养的净土。
溪流边的课堂,没有铃声,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但它授予王玲的知识,关于物理的、生物的、哲学的,却远比任何僵化的课程更加生动、更加深刻。在这间永恒的课堂里,这个被人类世界视为残缺的孩子,正以一种独特而完整的方式,蓬勃地成长着。她的智慧,如同溪水底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汹涌澎湃,积蓄着未来可能石破天惊的力量。潺潺的流水声她听不见,但她用全身心听到了自然更恢弘、更本质的喧嚣,并在这喧嚣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宁静而强大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