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计说到做到。几天后,当村里那笔糊涂账彻底理清,账册工工整整地交到村长手里之后,他揣着一个小纸包,再一次踏进了王卫国家的院子。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那道低矮的柴扉外站定了,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卫国老弟在家不?
王卫国正坐在门槛上修补锄头,闻声抬起头,见是张会计,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在裤腿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张会计,您咋来了?快,屋里坐。他下意识地朝屋里看了一眼,李明珍正在灶间忙碌,而王玲,则坐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几根草茎,似乎正在编织什么,对来客毫无所觉。
张会计摆摆手,没往屋里走,目光却先落到了槐树下的王玲身上。夕阳的金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低垂着头,脖颈弯出一个纤细而专注的弧度。他心中那份因发现“天才”而激荡的情绪,又一次翻涌上来。
不进去了,张会计收回目光,从怀里掏出那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神色郑重地递向王卫国,上次多亏了玲丫头,帮了我,也帮了村里的大忙。这点意思,不成敬意,给孩子买点零嘴,或者扯块花布做件衣裳。
王卫国愣住了,他看着那个纸包,手僵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这辈子,除了交公粮、领救济,几乎从未以接收的姿态面对过外人递过来的东西,尤其是钱。他黝黑的脸膛泛起一层暗红,嘴唇嗫嚅着:这……这哪行……孩子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当不得真,当不得……
哎!张会计不由分说,一把将纸包塞进他粗糙的手心里,什么叫当不得真?要不是她,我那账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这是她应得的,是‘工钱’!
工钱两个字,像两颗沉重的石子,投入王卫国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的女儿,一个哑女,也能挣工钱了?这完全超出了他几十年形成的认知框架。他捏着那个纸包,感觉它烫手得很,里面包裹的,似乎不仅仅是几张纸币,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安放的重量。
张会计又看了一眼槐树下的王玲,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老弟啊,你这闺女……埋没了。好好待她吧。说完,他拍了拍王卫国的肩膀,转身走了,留下王卫国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手里的纸包发怔。
灶间的李明珍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丈夫:谁啊?张会计来干啥?
王卫国没有回答,他沉默地转过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到槐树下。王玲似乎感觉到了阴影的靠近,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落在父亲脸上,又滑向他手中那个陌生的纸包。
王卫国蹲下身,与女儿平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带着张会计体温和他自己手汗的纸包,放到了王玲摊开的手掌上。
王玲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她用指尖轻轻解开缠绕的纸绳,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张纸币。一张五角,两张一角。一共七角钱。纸币有些旧,边缘起了毛边,带着油墨和烟草混合的、属于成年男人世界的气味。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极轻地触摸着纸币上凹凸的纹路。那触感陌生而新奇。她抬头看看父亲,父亲的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平日的麻木或叹息,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闪烁的东西。
她不明白工钱意味着什么,也不完全理解这七角钱在这个家庭里的购买力。但她从张会计郑重的神态,从父亲此刻异样的沉默,从指尖传来的那种独特的、被赋予的触感中,模糊地感知到——这不同于母亲偶尔塞给她的一块烤红薯,也不同于过年时得到的一颗水果糖。
这是一种……确认。
是对她那些在寂静中飞舞、排列的数字的确认。是对她那种不为人知的能力的确认。是一种来自那个喧嚣外部世界的、笨拙而真实的回响。
她将纸币重新包好,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然后,她对父亲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极其明亮的笑容。那笑容像骤然穿透云层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沉寂的小脸,也像一枚温柔的楔子,猝不及防地敲进了王卫国坚硬的心房。
他猛地站起身,转过去,假装被烟呛到,用力咳嗽了几声,眼眶却有些发热。他闷声对灶间的妻子说:……张会计给的,说玲丫头帮他算了账,这是……工钱。
李明珍拿着锅铲愣在灶台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看着槐树下小心翼翼收好那个纸包、继续低头摆弄草茎的女儿,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哀愁与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异、茫然,以及一丝微弱曙光的复杂情绪。
那七角钱,王玲珍藏了很久。她没有用它去买糖,也没有去买头绳。它静静地待在她唯一一个带锁的小木匣角落里,与几颗光滑的鹅卵石、几片颜色特别的树叶放在一起。它成了她寂静世界里,第一块来自外部世界的、坚硬的、有着明确价值的基石。它无声地告诉她,她的看见,是有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