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尝试的失败,像一层沉甸甸的泥土,覆盖在王玲的心上,却并未将其压垮,反而成了滋养执拗的养料。她清楚地知道,问题不在于泥土本身,而在于她未能完全驯服它,未能理解从泥到形过程中,那不可或缺的、关乎力量与耐性的环节。
于是,她将实验的场地从屋后角落移到了院子中央,那里毫无遮蔽,能接受最充分的日光。她选择了一个酷热难当的正午,太阳如同烧红的烙铁高悬天际,空气被炙烤得微微扭曲,连知了的嘶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她依旧用那只破碗和竹筒,严格遵循着那已烂熟于心的水土比例,和好了一团质地均匀的熟泥。但这一次,她没有急于去塑形,而是做了一件看似笨拙到极致的事——反复捶打。
她找来的不是轻巧的木片,而是一块表面相对平整、重量适中的青石块。她将泥团置于那块作为底托的更大青石板上,然后,双手抱起那块捶打石,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
砰!
沉闷的响声并不大,却仿佛带着实质的力量,震动着脚下的小片土地。泥团被砸得微微塌陷,向四周延展。她没有停顿,再次举起,落下,举起,落下……动作机械而专注,像一台不知疲倦的人形机械。
这不是发泄,而是一场庄严的仪式,一次与泥土最深度的交融。
第一轮捶打,是为了排气。她观察到,和好的泥团里藏着无数细微的气泡,这些气泡在干燥受热时会膨胀,正是导致瓦胚内部产生空洞、甚至炸裂的元凶。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迫使这些隐藏的空气从泥团边缘嘶嘶地逃逸出来。她通过指尖传递来的反震感,以及观察泥团表面微小的变化,来判断空气排出的程度。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痒痒的。硕大的汗珠顺着下巴、鼻尖滴落,砸在泥团上,立刻被干渴的泥土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旋即又在下一记捶打中消失无踪。她毫不在意,甚至没有抬手去擦。
第二轮捶打,是为了增韧。单纯的揉捏只能让泥土初步融合,而持续、均匀的钝器击打,则能极大地提高泥料的密度和韧性。她发现,经过充分捶打的泥团,质地会变得异常紧密、均匀,仿佛所有的泥土颗粒都在外力的迫使下,找到了最稳固的结合方式,再也难分彼此。这样的泥料,可塑性更强,在塑形时不易塌陷,干燥过程中也更不易开裂。
她的手臂开始酸麻,举起石块的动作变得迟缓,每一次落下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阳光灼烧着她的脊背,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着下唇,眼神依旧专注地停留在那团不断变换形状的泥土上,仿佛在聆听它内部结构正在变得致密、坚韧的无声交响。
不知捶打了多久,直到那团泥巴的表面变得极其光滑,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再也看不到一丝气泡的痕迹,手感也变得异常扎实而富有弹性,她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手臂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微微颤抖着。她看着眼前这团经过千锤百炼的泥料,它静静地卧在青石板上,仿佛蕴含着无穷的能量,等待着最终的唤醒。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动手塑形。她需要休息,让手臂恢复,也让这团被充分唤醒的泥料稍微醒一下,让内部应力均匀分布。
烈日依旧当空,炙烤着万物,也炙烤着她和她那团沉默的泥巴。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咸涩与泥土的腥香。这反复的捶打,耗尽了她的体力,却也让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清明、坚定。
她明白,这烈日下的淬炼,这汗水与力量的灌注,是泥土从平凡走向不凡,从散漫走向坚固的必经之路。这是沉默世界里,最原始,也最诚实的对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