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的喧嚣过后,王家坳迎来了最关键的环节——核算粮食产量。这不仅是衡量一年辛劳的标尺,更关系到上交公粮的数额、村里的储备以及后续的分粮。村部那间不大的屋子里,气氛凝重得像暴雨前的闷雷。
大队会计张建国,也就是最早发现王玲神技的那位,此刻正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记录册和算盘,愁眉不展。各小队报上来的亩产、总产数字繁杂无比,需要汇总、核对,还要与粮站过磅的记录对接,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引起村民的质疑和纷争。他带着两个记分员,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烟雾缭绕中,数字仿佛都长了腿,来回乱窜,对了几遍,总数总有细微的出入。
不行,这么算下去,算到明天天亮也算不清!张会计烦躁地挠了挠本就稀疏的头发,眼角瞥见窗外路过的一个沉默的身影——王玲正提着猪草篮子往家走。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猛地站起身,对屋里的人说:你们先对着,我出去一趟。
张会计几乎是小跑着追上王玲,挡在她面前,有些气喘,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比划着,试图说明村里遇到的难题,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哀求。
王玲停下脚步,看着张会计焦急而真诚的脸,又看了看村部那扇敞开的、仿佛透着焦虑气息的木门。她犹豫了一下。为家里算账是一回事,介入村里的事务则是另一回事。她本能地感觉到那背后的复杂。
但张会计没有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他几乎是半请半拉地,将王玲带到了村部。
当王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屋里原本嘈杂的算盘声和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瘦弱的哑女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怀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这么重要的事,请一个哑巴丫头来?张会计是不是忙糊涂了?
张会计不顾那些目光,清了清嗓子,将一叠最混乱、争议也最大的小队产量记录推到王玲面前。玲丫头,你别管别的,就帮叔看看,这些数字加一起,到底该是多少?
王玲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表格名称和备注,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那一长串数字上。屋子里重新响起了算盘声,但明显慢了许多,所有人的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注意力分散到了这个沉默的少女身上。
王玲拿起一支笔,没有像旁人那样在草纸上列竖式,她只是静静地扫描着那些数字。她的眼神专注而空茫,仿佛瞳孔深处正在上演一场外人无法得见的、数字的疾速风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点划,如同在敲击一架无形的算盘。
几分钟,也许更短。在张会计的算盘才刚打完一小半时,王玲拿起笔,在那叠记录的顶部空白处,写下了一个清晰的数字。
张会计狐疑地停下手中的算盘,凑过去看。他愣了几秒,随即抓起自己之前的演算草纸,又招呼两个记分员:快!别打你们那个了!照玲丫头这个总数,反推回去核对!
算盘声再次密集响起,这一次,目标明确。随着一笔笔数字被验证,加入,记分员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变成惊讶,最后化为彻底的叹服。
对了……分毫不差!
真是奇了!我们几个算了半天都没拎清,她这么一看就有了?
屋子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啧啧称奇声。那些原本带着轻视的目光,此刻变得复杂起来,混杂着敬畏、不解,以及一种面对未知力量时的微妙忌惮。
张会计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王玲的眼神,充满了感激,甚至有一丝依赖。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那意味不言自明。
接下来的几天,王玲成了村部的编外核算员。她不需要参与讨论,不需要理解政策,她只需要面对那些纯粹的数字。无论是各小队工分的汇总,还是年终分红的初步测算,只要将记录放到她面前,她总能以惊人的速度和绝对的准确,给出那个最终的数字。
她坐在角落里,像一件精密而无言的仪器。村部里干部们争论不休、烟雾弥漫的喧嚣与她无关,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数字世界里,为外部的混乱带来冰冷的秩序。
哑巴算盘的名声,从此不再局限于家长里短和分家析产。她开始真正走入王家坳公共生活的肌理,用一种绝对精准却毫无温度的方式,参与并影响着村庄的运转。村民们意识到,这个不会说话的姑娘,她的用处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大,也更……不可或缺。
然而,这种用处的提升,并未给她带来更多的欢声笑语或真诚的亲近。相反,她与普通村民之间,那道因天赋而竖起的无形之墙,似乎又加高了一垒。人们需要她,依赖她算出的结果,却也因为这种无法理解的神异,而更加下意识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她精准地核算着全村的粮食,自己却仿佛一粒被风吹到角落的稗子,与那片丰收的、喧嚣的麦田,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