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在村部角落的工作,很快超越了简单的粮食产量汇总,触及到了王家坲更敏感、也更关乎每家每户切身利益的领域——分配。
最先找上门的,是几户因田埂界限不清而争执多年的邻里。巴掌宽的田地,牵扯着几代人说不清的旧账,村干部调解多次,都因无法拿出一个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分配方案而作罢。一方说当年换地时吃了亏,另一方说对方多占了排水沟的面积,吵吵嚷嚷,几乎要动起锄头。
无奈之下,村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来了张会计,张会计又请来了王玲。
他们将一堆泛黄的、字迹模糊的旧地契、换地协议,以及后来几次粗略测量的记录,一股脑儿堆在王玲面前。那些纸张散发着霉味和历史纠缠的沉重。
玲丫头,村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不看别的,你就看看这些纸上记的数字,亩数,分毫,帮我们算算,照这些老底子,到底该怎么分,最是公道。
王玲坐在那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她无视那些充满火药味的争吵,目光只落在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数字上。她将不同年份、不同来源的数据在脑中拆解、对齐、比对。她不管那些田埂的走向曾经如何,也不问那些口头承诺的真伪,她只相信白纸黑字(或者说,黑字与模糊的印迹)记录下来的、可量化的信息。
在她的思维殿堂里,这些数字被重新构建。她依据各份契据上标注的尺寸,辅以测量记录,在脑海中精准地“绘制”出每一块争议土地的原始形状与面积。然后,她像最公正的裁缝,依据既有规则(那些契据本身蕴含的逻辑),将这些破碎的、重叠的、边界不清的布料,重新裁剪、拼接。
时间在村民们焦灼的等待和低声议论中流逝。王玲偶尔会拿起笔,在一张废纸上写下几个关键的数字,那并非计算过程,更像是思维的锚点。
终于,她抬起头,看向村长和张会计。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清晰地写下了两个数字,分别对应两户人家最终应得的、排除了争议区域的明确土地面积。并在下面,用极其简练的线条,画出了一个划分示意图,标注了关键的尺寸。
没有解释,没有倾向,只有一个基于所有现存数字推导出的、冷冰冰的结果。
村长和张会计拿着那张纸,对照着旧契,反复推敲。他们发现,这个划分方案,几乎完美地还原了最早契据所约定的界限,同时又巧妙地规避了后来因沟渠变动等因素产生的模糊地带。它不偏袒任何一方,只是严格地执行了数字本身所代表的古老契约。
他们将结果公布。起初,两户人家都还有些不服,嚷嚷着某些细节。但当张会计拿着王玲的示意图和数字,对照着那些他们自己也认可的老契,一条条、一寸寸地解释时,争吵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这个方案,像一块冰冷的铁,烙在了纷争的沸水上。它或许不能让任何一方完全满意——毕竟争执多年,双方都觉得自己理应多得——但它却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因为它超越了个人的情感与说辞,指向了一种近乎自然法则般的、由数字维系的公平。
这哑巴丫头……手底下有杆公平秤啊。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感叹了一句。
这话很快传开了。
从此,王玲这指尖下的公平秤,成了王家坳解决某些棘手纠纷的最后一招。分家时兄弟妯娌为老人留下的微薄财产争执,会请她来核算;村里集资修路,费用如何按受益田亩分摊,会请她来测算;甚至有时合作社分配紧俏的化肥农药,为了避免怨言,也会请她来依据各户上报的田亩数和作物类型,做一个透明的分配方案。
她成了村庄信任的底线。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说谎,不会偏袒,她的世界里只有对错分明的数字逻辑。她的沉默,在这种时刻,反而成了绝对公正的象征。
然而,这杆公平秤的背后,是王玲日益增长的负荷。每一次这样的裁决,都意味着她必须投入巨大的心力去处理那些混乱的历史数据,意味着她无形中承载了村民们对绝对公平的期望,也意味着,当她的计算结果不可避免地让某些人失望时,那种隐形的压力也会悄然传递到她身上。
她精准地衡量着物质的得失,维护着形式的公平,却无人能衡量她内心因此而承受的重量。这杆秤,由她的天赋铸就,却也沉沉地,压在了她沉默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