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算盘、公平秤、哑瓦匠……这些名号,像一道道标签,贴在王玲身上,定义着她在王家坳的用处。然而,在这些或敬佩或依赖的称谓背后,另一个更为复杂、也更为刺耳的称呼,在私下的流言里悄然滋生——精明的傻子。
说她精明,是因为她那双手,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数字的迷障。无论是纠缠几代人的田产旧账,还是村干部都理不清的集体收支,亦或是兄弟妯娌间各怀鬼胎的算计,只要经过她那沉默的核算,总能水落石出,给出一个谁也挑不出毛病的数字结果。在涉及真金白银、田地屋宅的利益分割上,她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的精准。村民们觉得,能有这等本事的人,内心定然是七窍玲珑,甚至……是精于算计的。否则,如何能看得那么清,算得那么准?
可偏偏,她是个傻子。
在村民们最看重、也最普遍的那套人情世故、利害权衡的精明里,她显得愚不可及。
她帮人算了那么多至关重要的账,平息了那么多纷争,除了最初张会计那七角钱的工钱,她从未主动索取过任何报酬。村民们送来的青菜、鸡蛋、瓜果,在她看来,似乎只是邻里间寻常的往来,而非她应得的酬劳。她不懂得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不懂得用这身本事为自己、为家庭谋取更多实实在在的好处。
当母亲李明珍有时看着那些谢礼,暗自叹息要是能折成钱就好了时,王玲只是不解。她沉浸于解决数字难题本身带来的纯粹愉悦,以及那种因被需要而产生的微弱价值感,却不通晓将这能力变现的世俗智慧。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周遭那日益复杂的目光,那混合着感激、依赖、忌惮乃至一丝轻视的复杂网络。
她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谁拿来难题,她便接过来看,给出答案,然后便退回到自己的寂静里,仿佛一台按下开关就会运转、关闭就会停止的机器。
她不懂得利用这种依赖来建立自己的人情网络,不懂得在关键时刻为自己说话,甚至不懂得在那些明显想占她便宜的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点抗拒和不满。
在那些自诩精明的村民看来,这简直是天大的傻气。空有宝山而不自知,空有利器而不用以自保或牟利。就像一个手持利刃的孩童,只知道用它来切割别人指定的东西,却从未想过这利刃也能保护自己,或者为自己劈开一条更宽阔的路。
于是,精明的傻子这个称呼,便在一种复杂的心态下流传开来。
瞧见她没?算账精得像鬼,可人情世故上,就是个榆木疙瘩,傻的!
哎,可惜了,这么个能人,偏偏是个哑巴,还是个不通世情的。
可不是?白瞎了那身本事!要是换个伶俐人,早靠着这个发家了!
这些话,王玲听不见。但她能感觉到,那些在她给出公平结果后,某些人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并非全然信服甚至带着些许算计的表情。
她能感觉到,当她无偿地帮助了某些人之后,对方除了表面的感谢,似乎并无更深的情谊,转身便能为了别的利益与他人谈笑风生,将她遗忘在角落。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理清了混乱,带来了(她所以为的)公平,却似乎并未换来等价的尊重与真诚。
她只是基于自己的本能和认知,做着认为正确且能带来秩序的事情。她无法理解,在村庄这张由人情、利益、面子编织的大网里,绝对的清晰和公正,有时反而是一种不懂事的冒犯,而她的不索取,则被解读为一种可以无限利用的傻。
她是数字王国里洞察秋毫的君主,却是人情世界里懵懂无知的稚子。
她的精明让她看穿了一切账目的真相,她的傻却让她看不透人心叵测的真相。
这矛盾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被人需要、却又难以被真正理解和接纳的孤岛上。
她精准地计算着一切外部的得失,却永远算不出自己在这人心江湖中的确切价值与位置。精明的傻子,这五个字,道尽了她的天赋异禀,也写尽了她在这喧嚣尘世中,无处安放的、永恒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