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在王家坳的存在感,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实过。
她的名字,与精准、公平、有用紧密相连。她是家庭财政不可或缺的审计,是村庄公共事务信任的底线,是许多家庭避免分裂的稳压器。
她的价值,通过一桩桩、一件件具体的事务,被反复确认,不断凸显。
村民们需要她。这种需要是实实在在的,带着功利的底色,却也清晰无误。她不再仅仅是王老蔫家的哑巴闺女,她是玲丫头,是活算盘,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能人。走在村里,投向她的目光里,少了以往的怜悯与忽视,多了审视、依赖,甚至是一丝敬畏。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曾是她在那片寂静荒原中,艰难寻找到的、确认自身存在的微光。
然而,当这外在的价值被不断夯实时,内在的自我,却像退潮后的沙滩,日渐模糊、流失。
她是谁?
在村民眼中,她是那杆公平秤,是那副活算盘。她的价值,严格地等同于她解决问题的能力。人们与她交流,话题永远围绕着数字和计算。
没有人问她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对未来有何憧憬。她的喜怒哀乐,她的内心世界,在那些急切需要答案的人看来,无关紧要,甚至是不存在的。
在家人眼中,尤其是最近,她的价值似乎也开始与用处紧密挂钩。她是理家的一把好手(通过精打细算),她似乎也成了家庭应对危机(如弟弟彩礼)时,一个可以倚重的、沉默的支柱。
父母看她时,那目光底层,除了亲情,是否也掺杂了更多对功能性的评估?
她开始习惯于用是否有用来定位自己。能为家里算清账,有用;能为村里平息纠纷,有用;能制作瓦片遮风挡雨,有用。这种优用,成了她存在的唯一支点。
她像一件被不断使用的工具,在频繁的使用中,自身的轮廓被磨损,工具的属性被无限放大,而工具本身的情感与灵魂,却无人问津。
她迷失在由外部需求构建的迷宫里。她不断地满足着那些需求,精准地给出答案,却很少有机会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那曾经在深夜独自演算虚无数学题的狂喜,那在刺绣中肆意挥洒情感的畅快,那在与泥土对话中领悟到的、近乎哲学的宁静……这些真正属于王玲这个个体的、纯粹的精神活动,被日益繁重的有用之事挤压到了角落,蒙上了尘埃。
她有时会感到一种深切的茫然。当又一项计算任务完成,众人散去,留下她独自面对满室空寂时,她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刚才那个精准运转、如同机器般的活算盘是她吗?那个在数字风暴中冷静自持的掌控者是她吗?
似乎是,又似乎不完全是。
那个会为妹妹的成绩感到由衷喜悦的王玲,那个会因为秀梅疏远而暗自神伤的王玲,那个在月色下抚摸瓦片、感受创造喜悦的王玲,那个内心深处对未知命运怀有隐秘恐惧与一丝微茫期待的王玲……
这些构成自我的丰富碎片,如今都被一个强大而单一的有用身份所覆盖、所吞噬。
她的价值越是凸显,那个本真的、复杂的自我就越是迷失。她成了一座孤岛,岛上唯一的丰碑,刻着有用两个大字,而岛屿本身丰富的生态与内在的生命力,却因无人踏足而日渐荒芜。
她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应对着源源不断的数字难题。指尖下的算盘(无论虚实)依旧精准,脑海中的风暴依旧迅疾。但在那风暴的中心,那个曾经清晰存在的、名为王玲的核心,却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她为外界提供了太多的确定性与秩序,却让自己陷入了一场关于我是谁的、无声而庞大的迷失。价值的凸显,如同过于强烈的聚光灯,照亮了她的用处,却也投下了更深的、关于自我的阴影。
在这光与影的交错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一种即便被全世界需要,却依然找不到自身确切位置的、深彻骨髓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