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堡的集市,是周边几个村子半月一次的盛会。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气味、油炸点心的甜腻、泥土的腥气和人群汗液蒸腾出的热闹。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相遇的寒暄声,织成一张喧嚣的声浪之网。在这张网里,刘婶的杂货摊子只是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直到她将那几方帕子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那不是普通的帕子。寻常的绣帕,无非是红绿绿的牡丹鸳鸯,图个喜庆吉利。但刘婶摊开的这几方,却让路过的人忍不住驻足。
一方帕子上,绣的不是花,而是几枝秋日残荷。荷叶边缘卷曲枯黄,脉络却依旧清晰坚韧,莲蓬低垂,籽实饱满,有一种繁华落尽后的静美与风骨。
配色竟是用了不同深浅的灰、褐与赭石,只在莲蓬顶端点缀了一抹极淡的、将褪未褪的绿意,于萧瑟中透出顽强的生机。
另一方,则绣着一幅溪边小景。水流潺潺仿佛可闻,用的是无数细密银灰与淡蓝丝线交错铺就的“水路”针法。
岸边几块圆润的卵石,光影处理得极其自然,一只蜻蜓颤巍巍地停在草尖上,翅膀薄如蝉翼,在日光下泛着若有若无的虹彩。
还有一方,更是奇特,只绣了一丛雨后初生的菌菇,胖嘟嘟,憨态可掬,伞盖颜色鲜艳却不俗气,从鹅黄到赤红,过渡得自然和谐,菌柄上的细微绒毛都清晰可见,充满野趣。
这些绣品,与集市上其他那些程式化、色彩浓艳的绣活截然不同。它们不喧哗,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一下子抓住了人的眼球。
它们像是在这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集市上,悄然开辟出的几小块静谧而灵动的天地。
哟,刘婶,这帕子……哪儿来的?这手艺可新鲜!一个穿着体面、像是镇上来的妇人拿起那方残荷帕子,对着光细看,眼里满是惊艳。
刘婶脸上堆着笑,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嗨,咱王家坳一个丫头绣的,心思巧吧?就这几方,卖完可就没了!
王家坳?哪个丫头有这本事?妇人疑惑,王家坳在她印象里,只是个普通的穷村子。
刘婶含糊地应着,不多解释,只强调:就看这手艺,这心思,值这个价!她报出的价格,比普通绣品高出好几倍。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啧啧称奇的,有打听绣娘是谁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那几方帕子,像投入喧嚣池塘的几颗异色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一个戴着眼镜、像是教书先生模样的老人,拿着那幅溪边小景端详了许久,感叹道:这已不是手艺,是心境了。绣这画的人,心里定有一片清净地。
几个年轻的姑娘,则被那丛色彩斑斓的菌菇吸引,爱不释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配什么颜色的衣裳好看。
刘婶的摊子前,一时成了集市上一个小小的焦点。那几方帕子,很快便被识货的人以不菲的价格买走。
最后一方残荷帕子被买走时,刘婶捏着手里厚实了些的钞票,心里既兴奋又有些空落落的,仿佛送走了什么珍贵的物事。
买主是镇上开绣庄的老板娘,她临走前,又特意回头问了一句:刘婶,下次集,那丫头还有新花样不?若有,直接送到我铺子里来,价钱好说。
集市依旧喧嚣,人流如织。那几方惊艳了短暂时光的绣帕,如同滴入洪流的墨汁,迅速消散了形态,但它们带来的震撼与余味,却像无形的种子,悄然播撒在了某些人的心里。
刘婶收摊回家时,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许多。她看着空荡荡的、原本放着绣帕的位置,仿佛还能看到那些清雅灵动的色彩在眼前浮动。
她知道,王家坳那个沉默的哑女,她的色彩起义,已经成功地,在这片喧嚣的世俗土地上,撕开了第一道微小的、却不容忽视的裂口。
这裂口后面,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识过的、寂静却无比丰饶的世界。而通往这个世界的钥匙,正牢牢握在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