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送来的那份彩礼清单,像一道金光闪闪的催命符,被李明珍用颤抖的双手捧着,反复摩挲。
那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就的字迹,在她看来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心口发慌。
清单之首,便是那响当当的 三转一响。这四个字,在当时的农村,是体面、是家境、是嫁女儿的最高标准之一,也是无数像王家这样的家庭难以逾越的门槛。
一转,是永久牌自行车。 清单上特意标注了牌子,黑色的,二八横梁,要带铃铛和车锁。李明珍仿佛能看到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在阳光下闪着乌黑锃亮的光,车铃清脆,象征着新郎载着新娘驶向新生活的轻快与风光。
可那风光,需要王卫国至少卖掉两季收成的粮食,或者,需要王玲不吃不喝绣上大半年的帕子。
二转,是蝴蝶牌缝纫机。 同样是指定了名牌,机头要能藏进台板里的那种。这意味着新媳妇过门后,不仅能缝缝补补,更能踩出时新的衣裳,是巧手和时髦的象征。
李明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女儿窗下的绣架,女儿那手出神入化的绣活,在这台冰冷的机器面前,似乎也黯然失色。这台蝴蝶,需要王家砸进去一头养了多年的肥猪,外加半年的油盐钱。
三转,是上海牌全钢手表。 清单上要求表盘要亮,表带要结实。这是时间的象征,是男人在外面有正式工作的标志(尽管王强并没有)。
它戴在女婿手腕上,嘀嗒作响,每一秒都在提醒着王家人,为了这嘀嗒声,他们需要付出什么。这块表,几乎等同于王家那点微薄积蓄的全部。
一响,是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 木壳的,要能收到省城的台。这是外界的声音,是家庭娱乐和见过世面的体现。想象着那方匣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和新闻播报,李明珍却仿佛只听到了银元哗啦啦流淌出去的声音。
这台收音机,是又一座需要王卫国流尽汗水才能搬动的小山。
这三转一响,像四尊金光闪闪的神只,矗立在通往儿子婚姻幸福的道路上,需要王家倾其所有,甚至预支未来,才能请动。它们不再是寻常的物件,而是化作了具体而沉重的数字,化作了父亲眉间更深的沟壑,母亲夜里更频繁的叹息,以及弟弟眼中越来越浓的焦虑与不甘。
王玲虽然看不懂清单上的字,但她看得懂母亲捧着那张纸时,那如同捧着炭火般的手抖;看得懂父亲盯着清单时,那几乎要将其烧穿的、绝望的眼神;看得懂弟弟每次瞥见清单,那瞬间攥紧的拳头和低垂的头。
她甚至不需要去看,就能感觉到那四样东西的存在。它们像四块巨大的、无形的磁铁,悬浮在这个家的上空,将她所有的价值——她算盘上的精准,她绣品上的灵动,她瓦片下的坚实——都无情地吸附过去,压缩、变形,最终凝聚成一个个冰冷的、可以兑换这些实物的数字。
那辆自行车,或许需要她绣一百方帕子;
那台缝纫机,或许需要她算清全村三年的糊涂账;
那块手表,或许需要她烧制五千片规整的屋瓦;
那台收音机……她不敢再想下去。
三转一响,这轻飘飘的四个字,落在王家的屋顶上,却比王玲亲手烧制的所有瓦片加起来,还要沉重千倍、万倍。
它不仅仅是一份彩礼清单,更是一纸判决书,宣告着这个家庭必须动用一切资源,包括那个沉默的、似乎最有变现能力的女儿,去完成这场事关香火延续的、残酷的资本积累。
空气中,仿佛已经响起了自行车铃虚幻的清脆声,缝纫机踏板单调的咔嗒声,手表指针无情的滴答声,以及收音机里传来的、与这个家的悲苦毫不相干的喧闹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洪流,即将把这个家,连同窗下那个沉默的身影,一同卷向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