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被媒人拿来比较的选项中,李家始终是那个最突出、也最让李明珍心思复杂的所在。
它像一枚硬币,一面刻着金光闪闪的殷实,另一面,却烙印着令人隐隐不安的木讷。
李家的殷实,是具体而实在的,像李家庄那几间簇新的青砖大瓦房一样,不容置疑。媒婆吴婆子每次提起,都像是展示一件珍宝,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夸耀:
李嫂子,你是没亲眼瞧见!李家庄独一份儿的青砖到顶的院子,地面都铺着石板!屋里摆着八仙桌、太师椅,擦得锃亮!粮仓里陈粮堆得满当当,年底杀的年猪,光是腊肉就挂满了半间房梁!
她细细数着李家的家当,仿佛在清点一笔丰厚的嫁妆。李老倌脑子活络,农闲时倒腾点山货、小买卖,进项不断!玲丫头过去,那是掉进了福窝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的是白米细面,穿的是洋布衣裳!
这殷实的条件,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王家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它意味着女儿未来物质上的保障,意味着她无需再为一口吃食、一件寒衣而发愁,也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王家通过这场婚姻,与这种殷实攀上了关系,或许未来还能得到些许帮衬。李明珍听着这些描述,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坐在敞亮干净的堂屋里,安心做着绣活,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这画面,能暂时驱散她心头那团关于交易的阴霾。
然而,这殷实的光芒,却无法完全照亮硬币另一面的那片阴影——李家儿子李志刚的木讷。
这木讷,在吴婆子口中,被轻描淡写地美化为老实、可靠、不爱说话,是过日子的实在人。但李明珍心里清楚,那次的相亲,李志刚给她的印象,远非老实二字可以概括。
她记得那年轻人一直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问三句才含糊地答一句,声音闷在喉咙里。他的眼神缺乏光彩,像是两潭不起波澜的死水,对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王玲,似乎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好奇或期待。
他的手脚无处安放,显得笨拙而拘谨,那不是青涩,更像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迟钝。
李明珍私下里忧心忡忡地对王卫国嘀咕:他爹,李家小子……是不是太闷了点?玲子本来就不会说话,再配个这么个……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连个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
王卫国只是闷头抽烟,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老实人,不打人骂人,就行。 他的话,像是在说服妻子,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在生存的压力和殷实的诱惑面前,木讷似乎成了一个可以容忍,甚至可以被自我合理化的缺点。
而对于王玲而言,李志刚的木讷,让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她自己的世界是寂静的,但那寂静之下,是数字的飞舞、色彩的爆炸、泥土的哲思,是一个无比喧嚣而丰富的内在宇宙。
而李志刚的沉默,却像是一片真正的、贫瘠的荒漠。她无法想象,与一个内心同样荒芜、甚至可能无法理解她内心波澜的人,如何共度余生。那将是一种双重的囚禁——身体的禁锢与精神的绝对孤独。
一边是触手可及的、坚实的殷实,足以解决家庭眼前的危机,许诺一个温饱的未来;一边是令人忧心的、空洞的木讷,预示着情感世界的荒芜与沟通的绝境。
李明珍在这两者之间反复权衡,内心的天平指针,在殷实的巨大砝码作用下,总是不可避免地、沉重地偏向李家。她试图用女儿过去能吃饱穿暖来安慰自己,用老实人可靠来麻痹神经,努力将那木讷的影子,压缩到内心最小的角落。
王玲冷眼看着母亲的挣扎与最终倾向。她知道,在殷实与木讷的这场对决中,那个能掏出真金白银、提供物质保障的殷实,永远是赢家。
而她个人对情感、对理解、对精神共鸣那点微末的需求,在这场现实的权衡中,轻如鸿毛,不值一提。李家,这个集殷实与木讷于一身的选项,正一步步地,成为她无法逃脱的、被标注好的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