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的日期已然确定。王家原本压抑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新的、更加具象的焦虑所取代——赶制嫁衣。
然而,这本该充满祝福与期盼的仪式,在王家的屋檐下,却彻底变了味道,更像是在为一桩即将交割的货物,进行最后一道包装工序。
李明珍翻出了压箱底多年、原本打算给王蓉上大学时做件好衣裳的一块红绸。那绸子颜色正,质地也好,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她没有询问王玲喜欢什么样式,也没有心思去构思什么吉祥繁复的花样。效率,和看得过去的体面,成了唯一的标准。
玲子,过来,量量尺寸。李明珍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手里拿着软尺,动作却有些急躁。
她将王玲拉过来,像对待一个木偶人,量着肩宽、袖长、腰围,嘴里喃喃地记着数字,眼里没有母亲为女儿筹备嫁妆的温情,只有裁缝对待一件待加工原料的专注。
尺寸量好,李明珍便伏在炕桌上,用划粉飞快地勾勒出最简单的衣形——直身、宽腰、毫无特色可言的样式,唯一的要求就是快和省料。
剪刀咔嚓作响,利落地裁开那块鲜艳的红绸,仿佛不是在裁剪布料,而是在切割着与时间赛跑的任务。
接下来的缝制,更是将这种赶工的氛围推向了极致。
李明珍不再让王玲自己动手绣那些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的复杂花样。她找出一张印着俗艳金色囍字和鸳鸯图案的现成花样纸,用白粉拓在嫁衣的前襟和袖口上。就绣这个,简单,又快,看着也喜庆!她语气果断,不容置疑。
王玲坐在绣架前,手指捻着金线,却久久没有落下。那僵硬的鸳鸯图案,那程式化的囍字,在她看来,毫无生气,如同印在廉价包装盒上的商标。
她曾经用来描绘飞鸟振翅、繁花盛开的指尖,此刻却要用来复制这最空洞、最浮夸的符号。
玲子,动作快些!母亲催促的声音不时在身后响起,时间不等人,李家那边还等着呢!
等着呢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他们等的不是新娘,是一件贴好了标签、包装完毕、可以按时交付的货物。
她开始机械地运针。金线在红绸上穿梭,勾勒出鸳鸯呆板的轮廓,填充着囍字空洞的笔画。针脚依旧匀称,那是多年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但手下却毫无情感,毫无温度。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创造,而是在完成一道强制性的、毫无意义的工序。
这幅绣品,与她之前那些倾注了灵魂的作品相比,如同流水线上产出的塑料花与深山中独自绽放的幽兰,天壤之别。
李明珍则在一旁,忙着准备其他陪嫁——一床半新的被褥,两只印着红双喜的脸盆,几块寻常的毛巾……每一样,都像是在填写一份最低标准的交货清单。
她检查着,核对着,生怕遗漏了什么,影响了这桩交易的最终完成。
整个家,仿佛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加工车间。空气里弥漫着布料和丝线的气味,却闻不到一丝嫁女的喜悦。只有剪刀的咔嗒声,针线穿过布料的窸窣声,以及母亲不时响起的、关于进度的催促声。
王玲埋首于那件如火般鲜艳的嫁衣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红色像一团即将吞噬她的火焰,那金线像一道道捆绑她的枷锁。
她飞针走线,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件象征着她人生转折的商品包装赶制完成。
当最后一针落下,那对鸳鸯空洞的眼睛仿佛在凝视着她,那巨大的囍字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嫁衣完成了。
如同一件被精心包裹、贴好了标签的货物,静静地悬挂在那里,等待着在指定的日期,被送往指定的地点。
而王玲,这个被包裹在其中的核心产品,她的内心,早已在这仓促、冰冷、如同赶制商品般的过程中,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