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那仓促定下的婚期,以及李家那实实在在的高价聘礼,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王家庄及其周边村落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表面上看,涌动着的是羡慕的浪花,但在这浪花之下,却是更为汹涌、也更为复杂的暗流与议论。
公开的场合,比如井台边、村头的大树下,村民们见到李明珍,总会堆起热络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吉利话:
李嫂子,恭喜啊!玲丫头这可是掉进福窝里了!李家那条件,咱们村几户人家比得上?
就是就是!三百块现洋啊!还有自行车、缝纫机!王家嫂子,你们这可是找了个好亲家!
玲丫头有本事,哑巴咋了?哑巴能换回这泼天的富贵,那是她的造化!
这些话语里,裹着厚厚的糖衣,听起来像是真诚的祝福。说话的人眼神发亮,语气夸张,仿佛王玲不是嫁人,而是得道升天了。这羡慕是真实的,源于对李家财富的直观认知,以及对王家似乎一步登天的肤浅理解。
在贫穷的底色下,任何一笔耀眼的财富交易,都足以点燃这种纯粹而势利的羡慕。
然而,一旦背过身,回到自家灶台前、钻进关系亲近的邻里屋里,那层糖衣便迅速融化,露出底下算计与评判的冰冷内核。
啧啧,三百块买个哑巴媳妇,李家这算盘打得精啊!一个妇人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压低声音对同伴说,你想想,玲丫头那手绣活,一年下来能挣多少?细水长流,李家这买卖不亏!
可不是嘛!等于花一笔钱,买了个长期挣钱的长工!还外带生儿育女、伺候公婆!同伴立刻心领神会,将这场婚姻的功利性剖析得淋漓尽致。
也有人将目光投向王玲本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物化:
说到底,还不是看中她是个哑巴?好拿捏!换了别的姑娘,能这么由着他们李家摆布?挣的钱能心甘情愿全交出去?
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物件儿罢了,给口饭吃就行,可比娶个伶牙俐齿、心思活泛的省心多了!
更有甚者,开始复盘王玲的价值,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成交的古董:
说起来,王家这哑巴闺女,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么值钱。又是会算账,又是会做瓦,绣活还这么出色……早知道……
早知道啥?早知道你也去提亲?你得先有人家李家那财力撑腰!这东西(指王玲),就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消受得起的!
这些背后的议论,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里嗡嗡作响。它们解构了婚事的温情面纱,将其还原为一场赤裸裸的财与物的交换。
王玲在其中,被贴上了高价商品、生财工具、易控物件等各种冰冷的标签。
偶尔,也会有一两声微弱的、不同的声音,带着些许人性的怜悯:
唉,就是苦了玲丫头那孩子了。那李家小子闷葫芦似的,往后这日子,连个知心话都没处说……
说到底,还不是被她爹娘兄弟给卖了?为了儿子,就把女儿推进去……
但这声音太过微弱,迅速被更多关于划算、精明、现实的议论所淹没。在生存逻辑至上的乡村,情感需求是奢侈品,人性的幽微洞察,远不如一笔算得清的利益账目来得有吸引力。
王玲虽然听不见这些具体的闲言碎语,但她能从那些投向她的、混合着羡慕、探究、怜悯乃至一丝轻蔑的复杂目光中,感受到自己正处在舆论漩涡的中心。
她像一件刚刚以惊爆价成交的拍卖品,被所有人反复打量、品味、计算着其价值构成的合理性。
村民的羡慕,是她价值的扭曲折射;背后的议论,则是她物化命运的公开处刑。在这片看似热闹的恭喜声与窃窃私语中,她作为人的部分,被彻底消解,只剩下一个被标定了价格的、沉默的空壳,等待着被如期送往那个用财富为她构筑的、冰冷的归宿。
这场待价而沽的戏码,在众人的围观与评议中,终于接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