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鸡叫第二遍时,王玲就醒了。
这是她在李家的第三天,生物钟已经记住了这个家的节奏——鸡叫头遍时婆婆会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鸡叫二遍时,她就该起了;等鸡叫三遍,李志刚和李老倌会出门去地里。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鞋底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推开房门,堂屋里还黑着,但灶房那边已经有光了——是煤油灯的光,昏黄的一团,在门缝里跳动。
王玲走到灶房门口,婆婆已经在烧火了。见她进来,婆婆抬了下眼皮,没说话,只是用烧火棍指了指灶台边的板凳。
这是让她坐下等。
王玲在板凳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挺得笔直。这是规矩——新媳妇早起不能抢活,得等婆婆吩咐。她看着婆婆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亮了婆婆半边脸,皱纹在光影里显得更深。
锅里水开了,咕嘟咕嘟冒泡。婆婆起身,从碗柜里拿出四个鸡蛋——不是每人一个,是全家四个鸡蛋。她小心地把鸡蛋打进碗里,用筷子搅散,然后慢慢倒进沸水里。蛋花在水里散开,像一朵朵黄色的小云。
这是早饭的蛋花汤,全家五口人分一锅汤,每人碗里能捞到几丝蛋花。王玲在家时,母亲也会做蛋花汤,但那是给干重活的父亲和长身体的弟弟妹妹的,她自己很少喝。现在,她也能分到几丝了——作为李家的媳妇,这是她的份。
汤好了,婆婆开始盛饭。先盛了满满一碗稠的,那是给李老倌的;再盛一碗稍稠的,给李志刚;然后是三碗稀的,一碗给自己,一碗给李琳,最后一碗给王玲。盛饭的顺序,稀稠的程度,都是规矩。
王玲接过自己的碗。玉米糊糊很稀,能照见自己的脸。她用勺子搅了搅,捞到两三丝蛋花,黄黄的,在稀汤里浮沉。
饭桌摆好时,男人们也回来了。李老倌先坐下,拿起筷子,其他人才能动。王玲学着李琳的样子,等李老倌夹了第一口菜,才开始喝自己碗里的糊糊。
饭桌上没人说话,只有稀溜糊糊的声音。王玲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得很慢——这也是规矩,新媳妇不能吃得太快,显得馋;也不能吃得太慢,显得娇气。要跟着大家的节奏,婆婆放下碗时,她碗里的糊糊也该刚好喝完。
早饭过后,真正的规矩才刚开始。
李琳领着她去洗衣服。洗衣盆摆在院子里,井水打上来,冰凉刺骨。李琳示范了一遍:先洗男人的衣服,再洗女人的;深色和浅色要分开;搓衣板怎么用,力道要多大;洗完后要拧成什么形状晾晒——男人的上衣要撑开肩线,裤子要抖直裤缝;女人的衣服要稍微团着晾,不能太展,显得轻浮。
王玲学得很认真。她在家洗了十几年衣服,但李家的规矩不一样。她按照李琳教的,一件件搓洗,拧干,抖开。手指在冷水里泡得发红,指甲缝里渗进肥皂沫,刺得生疼。
洗到李志刚的一件工装时,王玲发现袖口破了道口子。她抬起头,看向李琳林,指了指破口。
李琳看了一眼,摆摆手,意思是先洗,补丁的事以后再说。
但王玲没听。她从自己衣兜里摸出随身带的针线包——很小,用碎布缝的,里面装着针、线、顶针,还有几块零碎的布头。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习惯,看见破的就想补。
她坐下来,就着洗衣盆边的光亮,穿针引线。针很细,线是灰蓝色的,和工装的颜色接近。她捏着袖口,一针一针地缝,针脚细密均匀,补丁裁成菱形,缝上去几乎看不出来。
李琳在旁边看着,没说话,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等王玲缝好,她拿过衣服看了看,点点头,指了指针线包,又指了指堂屋。
王玲明白了——婆婆要看看她的手艺。
果然,晾完衣服后,李琳带她去了堂屋。婆婆正在纳鞋底,见她进来,放下手里的活计。李琳把补好的工装递过去,说了句什么。
婆婆接过衣服,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补丁的针脚。她的脸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仔细了很多。看完了,她把衣服放在一边,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块碎布,递给王玲,又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鞋底。
这是要她当场做点什么。
王玲接过碎布。是块藏青色的粗布,边缘已经磨损。她想了想,从针线包里挑出蓝色的线,穿好针。然后她坐下来,把碎布铺在膝盖上,手指翻飞,开始绣。
她没有绣复杂的花样,只是沿着布料的纹路,绣了一排简单的回纹。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线迹顺着布纹走,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是布料本来的纹理。绣到一半时,她从另一块布头上剪下一个小小的菱形,补在磨损最严重的地方,绣线绕着菱形边缘走了一圈,既加固了补丁,又成了装饰。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王玲绣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布递给婆婆。
婆婆接过来,对着光看。她的手指在绣纹上慢慢移动,从这头摸到那头。然后她抬起头,看了王玲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认可,有评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她把布还给王玲,什么都没说,继续纳自己的鞋底。但王玲注意到,她纳鞋底的针脚,比刚才密了些。
午饭时,规矩又变了。
因为上午补衣服和绣花的表现,婆婆让王玲参与了做饭。但不是掌勺,是打下手——洗菜、切菜、烧火。每一样都有讲究:白菜要掰成多大块,土豆丝要切多细,烧火时柴禾要架成什么形状才能省柴又火旺。
王玲切土豆丝时,李琳在旁边看着。王玲的刀工很好,土豆丝切得细而匀,能穿过针眼。李琳看了一会儿,转身去跟婆婆说了句什么。婆婆走过来,看了看案板上的土豆丝,没说话,只是把菜刀拿过去,自己切了一根胡萝卜。
胡萝卜丝切得比王玲的土豆丝还细,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切完了,婆婆把刀放回案板,看了王玲一眼。
王玲明白了——这是在告诉她:你的手艺不错,但还不够好。
她低下头,继续切剩下的土豆。这次切得更仔细,更均匀,每一根都像复制出来的一样。
下午的活是收拾院子。李琳教她:扫帚要怎么拿,从哪个角落开始扫,灰尘往哪个方向聚;水桶用完要倒扣在井台上,桶底朝东;农具要按大小顺序排好,锄头在最外面,铁锹在中间,耙子在里头。
王玲一一照做。她扫地时腰弯得很低,每一寸都扫到;水桶倒扣得端端正正;农具排得整整齐齐,像一列沉默的士兵。
太阳偏西时,李志刚从地里回来了。他看见院子里焕然一新的样子,愣了一下,看向正在扫最后一点灰尘的王玲。王玲抬起头,看见他额头的汗,下意识想去拿毛巾,手伸到一半停住了——她不知道毛巾放在哪儿,也不知道该不该拿。
李志刚没说话,自己走到井边,用凉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脖子往下淌,他甩了甩头,水珠溅到王玲脚边。
王玲低下头,继续扫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扫帚在地上划出细密的纹路,一道一道,像这个家里无处不在的规矩,把她牢牢框在里面。
晚饭后,王玲终于有了一点点自己的时间。她回到房间,坐在炕沿上。手指因为一天的劳作而微微发抖,掌心磨出了新的水泡。
她从衣兜里摸出那片已经干枯的薄荷叶。叶子蜷缩着,失去了水分,但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她把叶子放在手心,看了很久。
窗外传来婆婆和李琳说话的声音,她听不见,但能感觉到那种日常的、琐碎的、属于这个家的节奏。像钟摆,一下,一下,规律得让人安心,也让人窒息。
王玲把薄荷叶小心地夹进针线包的夹层里,然后躺下,闭上眼睛。
这一天又过去了。她学会了这个家的一部分规矩,还有更多的规矩等着她去学。在无声的世界里,这些规矩像一张细密的网,把她罩住,给她秩序,也给她束缚。
而她能做的,只是在网的缝隙里,保留一片干枯的薄荷叶,保留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小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