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第一个晴天,李老倌把一摞账本放在了王玲面前。
那是李家族内轮转的清明会账目,记录着每年祭祖开支、田亩摊派、族产收益。账本老旧,纸页泛黄,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数目,字迹潦草不一。李老倌识字不多,往年对账总要请村会计帮忙,搭烟搭酒还要欠人情。
听说你会算这个。李老倌指着账本,语气听不出是试探还是吩咐,你给合计合计,今年各房该摊多少,余亏多少。
王玲看着那摞账本,又抬头看看公公。李老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深刻的皱纹里藏着一点精明的考量。她点了点头,把账本拿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拂去表面的薄灰。
算盘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红木珠子,黑檀框架,被她摩挲得温润生光。她把算盘放在手边,却没有立刻去拨。而是先一页页地翻看账本,手指轻轻划过那些数字,眼睛快速移动。
她在心算。
这是她的习惯。先在心中理清脉络,珠子一响,便只是将结果呈现。阳光从门口斜照进来,落在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上。堂屋里很静,只有纸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
婆婆在院子里腌菜,偶尔瞥进来一眼。李志刚蹲在门口磨镰刀,磨石发出有节奏的霍霍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玲的手指终于落在了算盘上。噼啪之声骤起,清脆、密集、连绵不绝,像盛夏急雨打在瓦上。珠子在她指尖飞舞成虚影,一行行数字随着她左手的翻页,被迅速吞入又吐出结果。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嘴唇微微抿着,眼帘低垂,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无声而高速的韵律中。
李老倌不知何时停了手里的烟袋,眯着眼看她。李志刚也停了磨刀,转过头来。那算盘声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准确和力量,让他们感到陌生,甚至一丝隐隐的威慑。
最后一声脆响落定。王玲的手指轻轻按在最后一颗珠子上,停了片刻。然后她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草纸和铅笔——铅笔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短得只剩指节长,用布条缠着。
她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总支出、总收入、各房应摊数额、最后盈亏。字迹工整清晰,虽然笔画略显稚拙。写完后,她把纸推到李老倌面前。
李老倌拿起纸,对着光看了半晌。他看不懂那些详细的条目,但最后那个余三钱七分的数目,让他眉毛动了动。往年对账,总是亏空,今年居然有余?
准?他问了一个字。
王玲点点头。眼神平静无波。
李老倌没再说话,把纸仔细折好,揣进怀里。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算盘,又看了一眼王玲,转身出去了。没有夸赞,没有疑问,仿佛这惊人的能力,本就该是李家媳妇份内之事。
那之后,算盘并没有被珍重地收起来。它被放在堂屋条案的一个角落,挨着针线笸箩和旱烟盒子。谁家需要算个工分、结个粮款,李老倌便大手一挥:让玲子给看看。语气随意得像指使人去舀瓢水。
王玲成了李家一个活算盘。随取随用,准确,安静,无需报酬。
她的绣花手艺,遭遇了类似的命运。
入冬前,婆婆翻出一块攒了多年的宝蓝色缎子,料子很好,但面积不大,只够做一件小孩棉袄的里襟。她把这料子和一幅复杂的“百子图”花样放在王玲面前。
开春你三姑奶奶家添孙子,要送份体面礼。婆婆说,这料子金贵,你手稳,照着这个花样,在里襟上绣一圈。别绣满了,沿边一寸宽就成。
王玲接过花样。那是用薄纸描下来的,线条繁复精细,上百个童子姿态各异,嬉戏玩闹。这是极费功夫的活计,尤其在窄窄的一寸宽幅里,要绣出神韵更是难上加难。
但她没拒绝。她知道,拒绝无用。
那些天,只要得空,她就坐在窗前光亮处,绣那幅百子图。绣花针在她手里细如发丝,宝蓝缎子光洁如镜。她绣得极慢,极细,每一个童子眉眼间的笑意,手中的器物,衣袂的飘动,都用不同色阶的丝线一点点呈现出来。丝线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最后一点珍藏,颜色温润而富有层次。
这过程对她而言,曾是创造,是慰藉。如今,却像一种沉默的刑罚。她绣的是别人的情面,是李家的体面,独独不是自己的心意。
绣成那日,婆婆拿起里襟对着光仔细看。阳光下,那圈栩栩如生的童子仿佛在缎子上活了过来,精致得让人屏息。婆婆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是更深的满意。
嗯,拿得出手。她淡淡评价,将里襟仔细包好,放进了柜子深处。那幅王玲耗费心血、用了自己珍藏丝线绣成的作品,就这样被当作一件普通的礼品,等待送出。
王玲的针线箩里,如今只剩下最寻常的黑白灰线,用来缝补一家人的破旧衣衫。她那手能赋予布料灵魂的技艺,在婆婆眼中,其最大价值在于拿得出手,能为李家的人际往来增色。
与此同时,田里和家里的重活,一样也没因为她会算账、能绣花而减少。秋收后的土地要深翻,准备种冬小麦。李志刚在前面挥锄挖起板结的土块,王玲跟在后面,用耙子将土块敲碎、耙平。锄头沉重,耙子也不轻,一天下来,她虎口震裂,掌心又添新茧。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既能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拨动算珠,又能以鬼斧神工的细腻绣出百子图,此刻却布满泥污、裂纹和厚茧,粗糙得像老树皮。算盘的清脆和绣花的柔韧,都救不了这双手必须紧握锄头与耙柄的命运。
那天晚上,她用热水泡手时,看着肿胀发白的手指,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女人家,手艺再好,也是旁人家的。
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在这个家里,她的算盘是工具,绣花是装饰,而她的身体,才是真正被计价的劳动力。所有那些让她区别于他人的、闪光的东西,都被剥离、征用、吸纳进李家的运转中,然后被视作理所当然。
她缩回手,擦干,吹熄了灯。
黑暗里,算盘声犹在耳畔,百子图的色彩还在眼底残留。但最终充斥她感官的,是锄头砸进泥土的闷响,是掌心磨破后火辣辣的疼痛。
她的世界,在无声中,被彻底地、缓慢地,拧上了一把沉重的锁。而钥匙,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在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