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早。阳光透过榆木窗棂,在堂屋的青砖地上切出几块晃动的光斑。五岁的陈秀芝正蹲在门槛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颗光滑的鹅卵石。那是哥哥从溪边给她捡回来的,白的像云,黑的像夜,她给每颗石头都取了名字,正让它们排着队过家家。
空气里飘着母亲刚蒸好的槐花糕的甜香,混着院子里那棵老枣树初绽新叶的清气。秀芝穿着娘新缝的桃红夹袄,两条细软的黄毛小辫垂在耳侧,随着她摆弄石头的动作一颠一颠。
芝丫,来。母亲李秀娘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比平日里更软和些,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
秀芝抬起头,看见母亲站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一条她从未见过的、浆洗得发硬的白色土布带子。那布带很长,在母亲手中垂下一截,像一条僵死的蛇。炕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颜色暗沉的木质针线盒。
一种本能的警觉,让秀芝没有立刻过去。她攥紧了手里那颗最白的“云朵”石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迟疑。
快来,乖囡,母亲脸上挤出一点笑,朝她招手,娘给你裹个好看的脚脚,裹好了,将来才能像娘一样,走起路来步步生莲,稳稳当当。
步步生莲?秀芝不懂。她只觉得母亲今天的笑容有些奇怪,眼睛里没有平日的暖意,倒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翳。她磨蹭着站起身,慢慢挪过去。青砖地传来的凉意,从脚心一路漫到小腿肚子。
母亲一把将她抱起,放在炕沿上。炕席是新换的苇子编的,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味。可秀芝却坐不安稳,她看着母亲拿起她的左脚,那只脚丫子还肉乎乎的,五个脚趾头像饱满的珍珠粒,因为刚在院子里跑过,透着健康的粉色。
母亲的手很凉。她先用一块温湿的布巾,仔细地擦了擦秀芝的脚,从脚踝到每个趾缝。动作很轻柔,像往常一样。秀芝稍稍放松了些,注意力被窗台上跳来跳去啄食枣花的麻雀吸引了过去。
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母亲忽然用一只手死死攥住她的脚踝,力道之大,让她小小的身子一僵。另一只手迅速拿起那条白色的粗布带,从她的脚底板猛地一绕,将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四个脚趾,狠狠地、决绝地,向脚心方向掰压下去!
呜——一股从未经历过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脚趾骨缝里猛地炸开!秀芝短促地哀鸣了一声,像被箭射中的小雀儿,整个人都弹了一下。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变得陌生的脸。
那不是平日给她喂饭、为她穿衣、在她做噩梦时会轻轻拍哄她的娘亲。那张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痛!钻心的痛!骨头被强行扭曲的痛!皮肉被粗粝布带死死勒紧的痛!
娘!疼!疼啊!秀芝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小身子剧烈地挣扎扭动,另一只脚胡乱地蹬踹着,放开!娘放开我!
可母亲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牢牢地固定着她。那白色的布带一层层缠绕上来,每绕一圈,力道就加重一分,将那四个被掰折的脚趾更紧地压向脚底,形成一个可怕的、扭曲的弧度。布带纠缠、拉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忍一忍,芝丫,忍一忍就好……母亲的声音发着颤,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裹了脚,将来才能寻个好婆家,不受罪……
秀芝听不进去。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世界只剩下那只被捆绑、被戕害的左脚传来的、一波烈过一波的尖锐疼痛。泪水模糊了视线,窗外的麻雀不见了,槐花的甜香变成了布带上浆洗的涩味,手里的“云朵”石头早已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这个五岁春日的午后,阳光依旧明媚,枣花的甜香依旧浮动。但陈秀芝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在这粗布条与钻心疼痛的交织中,被生生扼断了。一个关于规矩、关于命运的沉重烙印,正带着血腥气,深深地刻进她稚嫩的血肉与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