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成了日夜相随的影子,紧紧附着在秀芝左足那片被扭曲的骨肉上。几日过去,最初的锐痛渐渐沉淀为一种无休无止的闷胀与灼热,那只脚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在暗火中持续炙烤、不断收缩变形的烙铁。
李秀娘每日会解开布带片刻,用温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每一次解开,都像揭开一层黏连的皮肉,带来新一轮细密的刺痛。秀芝只是咬着唇,看着母亲的动作,眼神里空茫茫的,映不出任何光亮。她的脚背肿得发亮,皮肤紧绷得像透明的薄膜,下面透出青紫色的血脉。那四个被强行压向脚底的脚趾,早已失去了知觉,像几颗僵死的蚕豆,蜷缩在可怕的凹陷里。
这天清晨,母亲照例解开布带。当最后一层粗布被剥离时,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往日汗液与药草的气味弥漫开来——是铁锈般的腥气。
秀芝低头看去。
在她脚后跟与脚心连接处,那最受力、摩擦最甚的地方,粗硬的布带边缘早已将皮肤磨破。一道深深的、泛着粉白色嫩肉的勒痕上,正缓缓渗出殷红的血珠,一滴,两滴……像迟来的眼泪,终于冲破了压抑的屏障,无声地滴落在炕席上那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垫子上,迅速洇开几小团刺目的暗红。
那红色,在清晨寡淡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鲜艳,异常残酷。
李秀娘的手猛地一颤,动作僵住了。她看着那血迹,脸色瞬间褪得比那旧蓝布还要苍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嗬嗬的、像是被堵住的声响。她慌乱地拿起一旁的湿布巾,想去擦拭,可手指抖得厉害,布巾只在血迹旁徒劳地蹭了蹭,反而将那红色抹开了一片。
秀芝没有哭,也没有喊疼。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滴属于自己的血,看着它们在蓝布上慢慢凝固、变暗,像几朵开败了的、诡异的小花。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她。这具象的血,仿佛终于印证了这些日子以来那抽象而庞大的痛苦。它让那为你好的规训,染上了真实的、冰冷的颜色。
原来,好,是需要用血来献祭的。
母亲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更快速、也更沉默地重新拿起一条干净的布带。这一次,她在秀芝流血的伤口处,垫了一小块柔软的旧棉花。可当布带再次层层缠绕、拉紧时,那柔软的棉花瞬间被巨大的压力碾平,新的疼痛立刻穿透了那层微不足道的缓冲,精准地刺在伤口上。
秀芝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再去看母亲的表情,也没有再去感受窗外是否还有奔跑的声音。她将自己所有的意识,都向内收缩,缩到一个谁也触碰不到的角落。外界的疼痛依旧存在,但它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坚硬的壳隔绝开了。她不再去理解这疼痛的意义,不再去追问为什么。
当母亲终于打好最后一个结,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好了的时候,秀芝缓缓睁开眼。
她的目光越过母亲,落在窗外那方小小的、被窗棂切割的天空上。眼神里,属于五岁孩童的惊惧、困惑和泪水,似乎随着那几滴血一起流干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荒凉的、死水般的平静。
麻木,不是痛苦的消失,而是对痛苦的习惯,是对无法改变的绝望的最终妥协。
这第一滴血,是一个仪式性的结点。它标志着疼痛从外在的暴力,开始向内转化,成为她身体和命运的一部分,无法剥离,只能承受。从这一刻起,那个会因疼痛而哭喊、会向往窗外自由天地的陈秀芝,被悄悄地封存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开始学习用沉默和麻木,来应对接下来漫长人生中所有无声暴力的、早熟的女童。
她小小的脚,被禁锢在了三寸绣鞋的方寸之间。
而她望向窗外的灵魂,也仿佛被套上了一条无形的、更沉重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