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如同门外那条沉默的溪流,看似波澜不惊,却已带走了太多东西。缠足的布条早已成为秀芝身体的一部分,如同第二层皮肤,或者说,一道无法拆除的刑具。疼痛从尖锐变得钝重,沉在骨髓里,只在阴雨天或长时间的站立后,才发出沉闷的回响。她走路的姿势固定了下来,那种特有的、如风拂弱柳般的摇摆,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婀娜的雏形,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失去平衡的肉身,在绝望中寻找到的、最节省力气的求生姿态。
十岁的秀芝,身量抽高了些,脸庞褪去了幼时的圆润,显出少女的清秀轮廓。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沉寂,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不出多少属于这个年纪的光彩。她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坐在炕上,或倚着门框,看着弟弟满院子疯跑,看着哥哥已经能帮着父亲打理染坊的活计,她只是看着,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忘在角落的瓷娃娃。
这个夏天的午后,空气黏稠而湿热,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母亲李秀娘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灶间忙碌,也没有催促她去做些简单的家务。她搬来了一个沉甸甸的樟木盒子,放在炕桌上,打开了铜扣。
盒子里没有女孩儿家喜欢的珠花或零食,只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冰冷的刑具——各色丝线缠绕在光滑的竹绷子上,色彩斑斓,却毫无生气;大大小小的绣花针,闪着寒光,细如牛毛,也利如麦芒;还有几把小巧却锋利的剪刀,以及一个黄铜顶针。
芝丫,过来。母亲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数,如同五年前那个午后,叫她过去裹脚时一样。
秀芝的心,几不可查地往下一沉。她沉默地挪过去,目光落在那些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针尖上。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喉咙。
母亲拿起一根最细的针,捏在指间,对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眯着眼,将一根红色的丝线,精准地穿过那几乎看不见的针鼻。她的动作熟练而沉稳,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打磨后的漠然。
女孩子家,终究要靠这双手吃饭。母亲将穿好线的针递过来,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的真理,往后,娘教你绣花。心要静,手要稳,眼里要有活儿。
秀芝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针。它比裹脚布更细,更小,却散发着同样冰冷、尖锐的气息。它没有粗布条的蛮力,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它所代表的,是另一种形式的捆绑,另一种更为精细、也更为持久的禁锢。
裹脚布束缚的是她的双脚,将她钉死在方寸之地。而这枚绣花针,将要束缚的,是她的双手,她的眼睛,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乃至她全部的精神世界。它要求她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这针尖大小的方寸之间,在一针一线的重复劳作中,磨去所有不合时宜的棱角与幻想。
她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枚针。
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那细小的针尖,仿佛直接刺入了她的神经末梢。丝线柔软,却像一条无形的锁链,通过这枚针,与她的手指相连。
窗外,哥哥和伙伴们吆喝着去河里凫水的声音隐隐传来,充满了夏日的野性与活力。而屋内,十岁的陈秀芝,低垂着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枚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绣花针,清晰地意识到——
一道新的枷锁,已经落下。它无声,却比那染血的布条,更加沉重,更加无处可逃。她的人生,将从这片更加精致、也更加逼仄的绣布上,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