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吝啬地透过窗纸,在冰冷的空气中投下几道淡金色的、几乎感觉不到暖意的光柱。练习仍在继续,绣绷上的图案,终于从无尽的直线和几何纹样,过渡到了具象的花草——梅花。
母亲教授的,依旧是那套刻板的规矩:五瓣,匀称,围着中心一个圆点,用最沉稳的暗红色丝线。秀芝依样绣着,一朵,两朵……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枝干上,大小一致,形态雷同,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红色印章。
她的手指熟练地穿针引线,心思却飘向了那个夏日的午后,那只惊鸿一瞥的凤蝶,以及它翅膀上那片偷渡到她心底的、流光溢彩的宝蓝与猩红。那些被母亲斥为妖艳、没规矩的颜色,却像小小的火种,在她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下,顽固地留存着微弱的温度。
这天,母亲被邻居叫去帮忙裁剪冬衣,嘱咐她好好练习梅花。屋子里异常安静,只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刮得窗纸嗡嗡作响。
秀芝盯着绷架上那朵刚刚完成的、符合母亲一切标准的、呆板的梅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那冲动如此强烈,几乎让她捏着针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要给自己壮胆。然后,她做了一件绝不敢在母亲面前做的事情——她放下了那团暗红色的丝线,转而从丝线盒的最底层,小心翼翼地翻出了几绺被母亲束之高阁的颜色。
一绺是极淡的胭脂粉,一绺是稍浓的朱磦,还有一绺极细的、几乎不被察觉的鹅黄。
她的心怦怦直跳,耳朵竖起来,警惕地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确认安全后,她重新拿起针,穿上了那根胭脂粉的线。
这一次,落针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她没有再去想母亲规定的五瓣均等,而是回忆着记忆中真实梅花的样子——那花瓣是有起伏的,边缘带着细微的、自然的卷曲;颜色也不是单一的,靠近花蕊的地方浅,边缘渐渐加深,仿佛饱吸了冬日的寒气与稀薄的阳光。
她先用胭脂粉绣出花瓣大致的、柔和的轮廓,针脚不再追求绝对的均匀,而是有了微妙的疏密变化。然后,换上线朱磦,在花瓣的边缘和背光处,细细地渲染,叠色。她运用了一种母亲未曾正式教过、但她自己偷偷观察和揣摩出的“戗针”技法,让浅粉与朱红自然地交融、过渡。最后,用那一点鹅黄,在花朵中心,点出细密而富有生意的花蕊。
她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针尖上,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窗外的风声,甚至忘记了可能随时会回来的母亲。她沉浸在这种创造的、近乎冒险的愉悦里,一种自从缠足以来,就再也没有体验过的、掌控着某种东西的感觉。
当最后一针花蕊完成,她轻轻剪断丝线,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绷架上,那朵梅花静静地绽放着。
它不再是呆板的红色印章,而是有了生命。花瓣轻盈而娇嫩,仿佛真的在抵御着严寒;颜色层次丰富,从娇嫩的粉到温暖的朱,自然晕开,仿佛能闻到那冷冽的幽香;花蕊点点,透露着内在的生机。它孤独地开在枝头,与旁边那些规规矩矩的姊妹们格格不入,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真实的美。
秀芝怔怔地看着这朵自己创造出来的梅花,一种陌生的、微热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慢慢涌上来,流遍全身,连指尖都似乎在微微发烫。
这不是母亲认可的好,甚至可能是会招来责骂的错。但这一刻,她看着这朵与众不同的梅花,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是她偷偷观察来的色彩,是她暗自揣摩的技法,是她压抑在心底的对美的真实感知,共同孕育出的,独属于她的果实。
这是一种微小的,甚至带着负罪感的成就感。它不足以驱散生活的灰暗,却像黑夜中划过的、极其短暂的一丝萤火,让她在漫长而压抑的规训生涯里,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自己存在的、一点点微弱的价值。
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极轻地,拂过那朵梅花柔和的粉色边缘,仿佛怕惊扰了它,也怕惊扰了心底这缕来之不易的、温暖的微光。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秀芝的心猛地一紧,迅速将那些不合规矩的丝线藏回盒底,拿起那团暗红色的线,假装正在绣另一朵标准化的梅花。只是她的嘴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朵完整的、生动的梅花,被她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盖了起来。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带着反叛意味的、小小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