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院里的老枣树叶子落了大半,只剩下几片顽固的枯黄在枝头打着旋儿,被西风一吹,便不情不愿地飘落下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烈度,变得稀薄而苍白,照在人身上,带不来多少暖意,只将影子拉得又长又淡。
秀芝坐在窗边的绣墩上,手里是一件快要做完的秋衣,是给父亲的。针线在她指尖穿梭,动作早已娴熟得近乎本能。她的身量已经完全长开,继承了母亲年轻时的清秀模样,只是比母亲更沉默,眼神也更沉静,像一口深潭,映得出光影,却探不到底。那双被裹过的脚,藏在素色的布鞋里,行走时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微不可查的摇曳。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不同于平日里邻里串门的随意,那脚步带着一种刻意放重的、宣告般的节奏,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人高亢而略显夸张的笑语声。
秀芝捻着针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认得这种声音和动静——是媒婆。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把,随即又沉甸甸地往下坠去。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针线上,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门外的每一个音节。
哎哟!陈嫂子!在家呢吧?我可是给您道喜来了!媒婆王干娘的声音像一把蘸了蜜的刷子,热情得有些腻人,人未到,声先至。
母亲李秀娘正在院里晾晒刚洗好的被单,闻声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脸上瞬间堆起了既紧张又带着几分期盼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是王干娘啊!快请进,快请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绣房的门帘被掀开一角,带着秋日的凉气。秀芝透过那缝隙,瞥见一个穿着绛紫色团花缎面夹袄的身影,头上抹着光亮的头油,插着一根明晃晃的银簪子,脸上扑着过白的粉,一张嘴涂得猩红,正由母亲引着,边说边笑地朝堂屋走去。
那脚步声,那笑语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打破了陈家小院午后的宁静,也搅动了秀芝一池死水般的心境。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几年前,当邻家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被媒婆上门提亲时,她尚且懵懂,只当是热闹看。后来,那姑娘哭哭啼啼地嫁了人,回门时脸上没了少女的光彩,只剩下一种认命的疲惫。再后来,村里关于哪个姑娘说给了哪家,彩礼多少,成了妇人们最热衷的话题。她听着,模糊地知道,那是每个女子都要走的路。
而现在,这脚步声,终于踏响在了她家的院门口,清晰地宣告着,那条路,已经铺到了她的脚下。
她的命运,像一件待价而沽的物品,被正式提上了议程。
秀芝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件即将完成的秋衣。父亲穿着是否合身?针脚是否够密实?这些平日里她会在意的问题,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只是无意识地、一遍遍地,用指甲划过光滑的针身,直到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
堂屋里,王干娘那抑扬顿挫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在介绍男家的情况,…姓吴…西边吴家村的…家里有几十亩水田…就一个独子…人是顶老实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的耳中。
她依旧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那骤然加快的心跳,和指尖那越来越清晰的刺痛感,在提醒着她,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可避免地发生。那提亲的脚步声,不仅踏在院子的青石板上,也重重地,踏在了她十五岁生命的转折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