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选定,纳征已过,婚期便如同一支上了弦的箭,再无回旋余地。这日,吴家请的媒人并一位族中长辈,带着最后定帖的婚书,再次登门。
堂屋里比往日更加肃穆。父亲陈守业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色长衫,母亲李秀娘也收拾得格外齐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完成重大仪式的庄重与隐隐的、尘埃落定的疲惫。秀芝依旧被隔绝在厢房,但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置身事外。那纸决定她名分与归属的契约,需要她留下一个印记。
母亲进来唤她时,声音有些发干:芝丫,出来一下。
秀芝放下手中那件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踏入堂屋的瞬间,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有媒人王干娘那惯有的、打量货物般的审视,有吴家长辈那带着评判意味的、客套的欣赏,还有父母那复杂难言的、催促她快些完成仪式的眼神。
她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铺开着一张方正的大红洒金纸笺。那是婚书。上面用工整的墨笔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她不敢细看,只瞥见抬头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
吴永贵
陈秀芝
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心脏骤然紧缩。
那两个名字,一左一右,被规整地书写在一起,中间隔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关于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田产聘礼的条款。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冰冷,僵硬,毫无生气。她的名字,陈秀芝,第一次以如此正式、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与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捆绑在一起,成为一种法律和契约关系的确凿证据。
秀芝姑娘,媒人王干娘脸上堆着笑,将一支蘸饱了墨的细小毛笔递到她面前,声音甜腻得发假,来,在这儿,你的名字底下,画个押,按个手印。这礼啊,就算成了。
秀芝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她看着那支笔,看着婚书上自己的名字。那三个字,她绣花时描摹过无数次,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呼吸。可此刻,它们显得如此陌生,仿佛不再代表她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被交易、被转让的物件的标签。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父母。父亲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母亲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哀戚,但很快便被一理应如此的坚定所取代,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快些。
她没有伸手去接那支笔。她怕自己颤抖的手,会毁了这庄重的仪式。
媒人干笑一声,似是了然,便将毛笔移近了些,示意她直接握住笔杆。秀芝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笔杆,像触碰到一条冰冷的蛇。
她的手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挪到婚书上自己名字的下方。那里,有一小片空白,正等待着她的印记。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几乎是凭着本能,用那颤抖的笔尖,在空白处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然后,媒人又赶紧递上朱红色的印泥,拉着她的食指,用力按了下去,再重重地压在那十字中央。
一个鲜红的、清晰的指印,覆盖在了她那不成形的签名之上。
完成了。
她猛地抽回手,仿佛那印泥带着灼人的温度。指腹上残留着黏腻的红色,像一道刚刚烙下的、无法消除的印记。
媒人满意地拿起婚书,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和印泥,脸上笑开了花:好!好!礼成!恭喜陈老爷,陈夫人!恭喜秀芝姑娘!
那纸婚书被小心地卷起,收起,仿佛一件无比珍贵的文件。它将被带回吴家,成为一桩合法婚姻的凭证,成为束缚她一生的枷锁的开端。
秀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指尖那抹刺目的红。
从这一刻起,陈秀芝这三个字,不再仅仅属于她自己。它成了一个妻子的代号,一个未来吴氏家族谱牒上的一个条目,一个被法律和乡约民俗所承认的、依附于吴永贵名下的符号。
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最后一点象征性的权利——她的名字——就在这红纸黑字与朱红指印之间,被轻飘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交付了出去。
她转身,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厢房,脚步虚浮。
身后,堂屋里传来父母与吴家人客套的寒暄声,带着一种完成交易后的松弛与融洽。
而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指尖那抹怎么擦也擦不掉的、象征着她新身份的红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作为陈秀芝这个完整的人的生命,似乎已经提前结束了。往后余生,她将是吴陈氏,是吴永贵的妻子,是吴家的媳妇,唯独不再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