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喧哗声由远及近,像逐渐汹涌的潮水,最终哐当一声撞开了新房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酒气、烟味和男人汗味的浊热气流,猛地灌入这间原本寂静得令人窒息的新房。
黑暗,被骤然打破。
尽管盖头依旧遮挡着视线,但秀芝能感觉到光线变了,能听到那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的、震耳欲聋的喧嚣。
看看新娘子!
永贵哥好福气啊!
快让咱们瞧瞧,新娘子俊不俊!
粗嘎的、带着醉意的男声七嘴八舌地响起,伴随着哄堂大笑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将她围拢。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厚厚的盖头,钉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令人作呕的兴奋。
她的身体,在那一片混沌的红色视野里,骤然僵直。
像被瞬间冻结的冰雕,从指尖到脊椎,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她死死地攥住宽大的袖口,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这排山倒海般的羞耻与恐惧。
有人凑得很近,灼热的、带着酒臭的呼吸几乎喷在盖头上。
新娘子,抬头让哥哥们瞧瞧?
一阵更加放肆的哄笑。
还有人不满足于口头的戏谑,一只粗糙的手,似乎带着试探,猛地伸过来,在她穿着厚重嫁衣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嘿,还害羞呢!
那一推,像一道电流窜过她的身体,让她几乎要从炕沿上弹起来,却又被更深的恐惧钉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拼命抑制住干呕的冲动。那触碰,无关情欲,只有一种将她视为玩物般的、轻佻的侵犯。
她能听到吴永贵的声音,似乎在人群外围,含糊地、无力地试图劝阻:……别……别闹太过了……但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迅速被更大的起哄声淹没。
永贵,你这不行啊!还没洞房就先护上了?
新郎官快上!掀了盖头,给咱们打个样!
更多的调笑声,更露骨的荤话,像肮脏的泥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她听不懂全部,但那些话语里包裹的赤裸意味,让她脸颊滚烫,屈辱得浑身发抖。
她像一只被扔在闹市中央的、裹着华丽绸缎的祭品,暴露在无数贪婪而好奇的目光下,无处遁形。那厚重的嫁衣,非但没能提供任何保护,反而成了加重她负累的枷锁。每一句粗俗的玩笑,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是在剥除她最后的尊严。
她只能僵硬地坐着,维持着那个被摆弄好的、新娘子应有的坐姿。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颤抖的尾音。眼前依旧是那片血红,但此刻,这红色仿佛浸染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恶意,变得粘稠而令人窒息。
身体的僵直,是她唯一能做出的、无力的防御。她用这全身心的紧绷,来对抗那试图将她吞噬的、令人作呕的洪流。仿佛只要她不动,不回应,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能在这可怕的喧嚣中,守住内心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我。
这喧嚣,与她盖头下的黑暗形成残酷的对比。黑暗带来未知的恐惧,而这喧嚣,则将那未知具体化为一种公开的、野蛮的羞辱。
时间,在每一句哄笑、每一次推搡中,被无限拉长。
她不知道这场闹剧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人似乎觉得无趣了,或者是被家中长辈出面劝阻,那喧嚣才如同它来时一般,又潮水般地退去了。
房门再次被关上。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但秀芝身体那彻骨的僵直,却久久未能缓解。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遗弃在战场上的、布满裂痕的玉雕,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她方才经历了一场怎样无声的、却惊心动魄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