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妇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符咒,贴在陈秀芝的脊梁上,也像一副放大镜,悬在她的头顶。从她踏入吴家门坎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她自己,而是吴家的新媳妇。这个身份,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赋予了超出寻常的意义,被放在吴家乃至整个村落挑剔的目光下反复检视。
她走路时,脚步稍快了些,便会有旁系婶娘在背后低声议论:瞧这新媳妇,性子怕是有点急,不够沉稳。若是脚步慢了,又会被认为不够利索,没点精神气。她说话声音稍大,是不够文静;声音太小,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她若是偶然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会引来猜测:是不是在想娘家?心思没安在吴家。她若是终日低着头,又会被视为过于木讷,不够伶俐。
就连她呼吸的节奏,仿佛都有人在一旁默默计量。吃饭时,咀嚼不能出声,喝汤不能吸溜,夹菜不能连续超过三筷子。清晨起床,不能晚于婆婆,甚至不能晚于鸡鸣。夜晚入睡,不能早于家中任何一位长辈。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符合新媳妇这个角色应有的规范。
婆婆吴李氏是这套评判体系最严格的执行者。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能量出秀芝裙摆摆动的幅度,能称出她话语里每个字的分量。
袖子挽这么高,像什么样子?一次秀芝在灶房忙碌,为了方便,将袖子挽到了手肘,婆婆冷冽的声音立刻从身后传来。
秀芝慌忙将袖子放下,脸颊烧得通红。
见人打招呼,腰要再弯下去三分,这才显恭敬。当秀芝对一位来访的族老行礼后,婆婆在无人处如此纠正。
这些细枝末节,在秀芝看来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在婆婆和那些评判者眼中,却关乎着吴家的门风和她作为媳妇的德行。她感觉自己仿佛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里,外面无数双眼睛在观察着她,任何一点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
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粗瓷碗。清脆的碎裂声让她心惊肉跳。她慌忙蹲下身去拾碎片,手指被划破了一道小口子也浑然不觉。婆婆闻声而来,看着地上的碎片,眉头紧锁,半晌才吐出一句:毛手毛脚。东西要惜福,这都是用钱换来的。
没有厉声斥责,但那冰冷的语气和眼神里的失望,比责骂更让秀芝难受。那不仅仅是一个碗,那是她不够格的证明。她蹲在那里,看着地上的碎片,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审视、被评判的,支离破碎的尊严。
新媳妇的标签,剥夺了她犯错的权利,也剥夺了她作为个体应有的自然状态。她必须时刻紧绷着,扮演一个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完美的“新媳妇”形象。这种表演是如此的耗费心力,以至于在无人的深夜,她躺在吴永贵身边,常常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白天的每一个被纠正的动作,每一道审视的目光,都像细小的沙粒,堆积在她心上,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开始懂得,在这个大家族里,沉默和顺从是最安全的铠甲。她越来越少说话,动作越来越迟缓而规范,努力将自己缩进新媳妇这个身份的壳里,试图以此躲避那些无处不在的评判。然而,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那副悬于头顶的放大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