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家最后一点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也消耗殆尽,连树皮糊都变得稀薄如同清水时,婆婆吴李氏将目光投向了秀芝。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只剩下一种被现实逼到绝境的、混合着恳求与命令的复杂情绪。
秀芝,婆婆的声音干涩,回你娘家……去看看罢。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秀芝心上。她瞬间就明白了婆婆未尽的言语。回娘家,不是探亲,是乞讨。是为了那一口可能延续生命的粮食,去撕下最后一点脸面。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蜷缩起来,躲开这赤裸裸的难堪。但当她看到角落里小姑子那双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茫然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胃里那熟悉的、刀绞般的空虚,她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她,没有说不的资格。
踏上回娘家的路,脚步比上次回门时更加沉重。每靠近一步,屈辱感就加深一分。天空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灰白,田地里不见绿色,只有龟裂的黄土和零星倒伏的枯秆。村口的老槐树也半枯了,光秃秃的枝桠像绝望的手臂伸向天空。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她的手心全是冷汗。院里的景象同样萧条,但比起吴家,似乎又多了一丝微弱的气息。母亲正在院里翻捡着一些干菜叶,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的是远比上次更深的忧虑和了然。
娘……秀芝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走过来,拉着她上下打量,眼圈瞬间就红了:我苦命的儿啊,瘦成这般了……
堂屋里,父亲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眉宇间的愁苦。弟弟坐在一旁,脸色也不好看,新过门的弟媳则垂着眼,手里做着针线,看不出什么表情。
秀芝艰难地说明了来意,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她说吴家已经断粮几日,孩子大人饿得只剩一口气……她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堂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父亲烟锅里偶尔发出的、空洞的滋滋声。
半晌,母亲才哽咽着开口:不是爹娘狠心……家里也难啊……你弟弟前日才去他岳家借了半袋糠回来,也支撑不了几日……
这时,弟媳抬起眼,目光轻飘飘地扫过秀芝,声音不高不低,却像针一样扎人: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谁家锅底不黑?都这么来回娘家伸手,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秀芝脸上。她猛地抬头,看向弟媳,又看向沉默不语的弟弟和父母,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来抢夺亲人生存资源的乞丐。
父亲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终于嘶哑地开口:罢了,总是一条性命。他起身,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提出来一个不大的布袋子,看着比一斗米要少许多,而且袋子看起来瘪瘪的。
家里……也就这些了,掺了些麸皮和豆渣……你先拿回去应应急。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
母亲接过袋子,偷偷又从一个瓦罐里抓了两把什么塞进去,然后才递给秀芝,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拿去吧,快回去……路上小心。
秀芝接过那袋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粮食,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双手颤抖。她没有说谢谢,也说不出任何话。她只是对着父母,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几乎是逃离了这个曾经是她港湾、如今却让她感到无比难堪的地方。
回去的路,比来时长了许多。她抱着那袋救命的粮食,却感觉抱着自己碎裂的尊严。风刮在脸上,带着尘土,也带着她无声流淌的、冰冷的泪水。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与娘家之间,那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纽带,也被这残酷的饥荒,彻底割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