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成了最残酷的号令。那远方的轰鸣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让犹豫不决变成了仓皇逃窜。来不及多做准备,或者说,在这赤贫的年月也根本无从准备,人们只能携带着最简陋的行李,扶老携幼,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村庄,盲目地朝着与炮声相反的方向奔逃。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却已被惊慌失措的人声搅乱。
吴家也不例外。吴李氏用颤抖的手胡乱包了几件打满补丁的破旧衣裳,又把藏在灶台深处的一小袋炒熟的糠麸仔细系好——这是全家未来几天全部的食粮。秀芝则把那个藏着绣谱的小包袱紧紧贴在胸前,仿佛那不是一本绣谱,而是她与过往平静生活最后的联系。永贵搀扶着脚步蹒跚的父亲,秀芝扶着面色惨白的婆婆,就这样汇入了这恐慌的人流,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急流,瞬间被吞没。
路上早已不是路,而成了一条由无数仓皇身影组成的、缓慢蠕动的痛苦之河。这条河蜿蜒在乡间土路上,看不到头,也望不见尾。男人粗哑的催促声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快些!再快些!妇人尖利的哭喊撕心裂肺:我的孩子!别挤着我的孩子!孩子受惊的啼哭此起彼伏,老人沉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这些声音与远处持续不断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比单一的炮声更让人心慌意乱。
人群拥挤不堪,前胸贴着后背,几乎无法呼吸。秀芝感到背后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搡着她,让她不得不向前。汗味、尘土味、还有隐约的尿骚味混杂在灼热的空气里,令人作呕。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被挤得踉跄,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人下意识地扶了一把。但那妇人连道谢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又被涌动的人流推着向前。
就在这混乱不堪中,秀芝看到了那些散落的鞋。
起初是一只,孤零零地躺在路中央,很快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过,沾满泥尘。然后是三两只,歪倒在小径的杂草丛里。再往前走,散落的鞋越来越多,像是某种诡异而悲凉的路标,记录着这场仓皇逃难的轨迹。
有小孩穿的虎头鞋,那鲜艳的颜色在灰扑扑的人群和土地上显得格外刺眼。鞋面上绣着的虎头依然栩栩如生,可鞋的主人却不知去向。不知是哪家母亲在慌乱中遗落,或许再也找不回它的主人。秀芝仿佛能看见,那个失去鞋子的孩子此刻正光着一只脚,被母亲抱着,在人群中艰难前行。
有妇人穿的黑色布鞋,鞋底已经磨薄,后跟被踩得塌陷下去,诉说着主人生前的辛劳。鞋帮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想必它的主人曾穿着它,在田埂上、在灶台前忙碌奔波。如今这双鞋却被遗弃在逃难的路上,像它的主人一样,不知前路在何方。
还有老人穿的、用麻绳仔细纳过底子的厚实棉鞋,如今一只底朝天,一只不知被踢到了何处。那密密麻麻的针脚,想必是某位孝顺的儿媳或女儿在灯下一针一线纳制的,倾注了对长辈的关爱。可现在,这双饱含心意的棉鞋却孤零零地躺在尘土中,任人践踏。
越往前走,散落的鞋子越多,样式也越杂乱。有草鞋、布鞋、甚至还有一双半新的胶底鞋,想必是某个家境稍好的人家遗落的。这些鞋,曾经保护着主人的双脚,走过田埂,迈过门槛,承载着一个个平凡的生计和微末的悲欢。每一双鞋背后,都有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完整的家庭,一段独特的人生。如今,它们却被主人在逃命的仓促间遗弃,或者是在推挤践踏中脱落。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言地诉说着这场离乱的突然与残酷,象征着无数被战争打碎的日常和平静。
秀芝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早已磨得几乎透底的布鞋,感受着脚底被碎石硌得的疼痛,心中涌起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她想起这双布鞋还是去年秋天做的,那时炮声还很遥远,日子虽然清苦,但至少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她更加用力地蜷缩起脚趾,仿佛这样就能牢牢抓住这最后一层保护,不被这绝望的人流吞噬,不成为那遍地遗落中的一员。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老人体力不支,瘫坐在地上,他的家人试图扶起他,却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流冲散。老人的一只布鞋在推搡中脱落,孤零零地滚到路边。他就这样光着一只脚,被家人半拖半扶着继续前行。那只被遗弃的布鞋很快就被无数只脚踩过,消失在尘土中。
秀芝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她把手伸进包袱里,摸了摸那本绣谱粗糙的封面,仿佛要从那里汲取一丝力量。婆婆吴李氏在一旁喃喃自语:作孽啊,真是作孽啊...永贵则始终沉默着,只是更加用力地搀扶着父亲,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未知的路。
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与恐惧之上,也踏在那些被遗弃的、象征着破碎生活的鞋履之间。夕阳西下,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那些散落的鞋影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人的,哪个是鞋的。夜幕即将降临,而这条由人组成的痛苦之河,还在黑暗中缓慢地、艰难地向前流动,不知终点在何方,不知明天会怎样。只有那些散落在路上的鞋,静静地诉说着这一天的仓惶与无助,成为这场离乱最沉默的见证者。
秀芝在暮色中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来路上密密麻麻的鞋履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串串泪珠,洒在这条离乡之路上。她转过头,把怀中的包袱抱得更紧了些,继续随着人流,一步一步,迈向不可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