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家村暂且安顿下来的日子,并非全然平静。远处的炮火声仍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时远时近,提醒着人们危险的迫近。村庄里也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粮食紧缺,人心惶惶。然而,就在这片灰暗的底色上,偶尔也会闪现出几缕微弱却真实的人性微光,照亮秀芝近乎冰封的心田。
赵大娘起初的收留,或许带着几分怜悯和实用主义的考量,但日子久了,那严厉的眉眼间,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她见秀芝衣衫单薄,夜里在小棚子里冻得瑟瑟发抖,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自己年轻时穿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什么也没说,只是塞给她。那棉袄又硬又沉,带着一股陈年的樟木和岁月混合的味道,穿在身上并不十分暖和,却仿佛将一丝属于家的庇护,裹在了秀芝身上。
村里其他接受了秀芝缝补帮助的人家,大多也拿不出像样的报酬,有时是一小把晒干的菜叶,有时是几个歪歪扭扭的、掺了大量杂粮的窝头。但有一次,村东头的木匠媳妇,在秀芝帮她将孩子磨得不成样子的裤腿接好后,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那鸡蛋小小的,壳上带着斑点,在秀芝看来,却比任何金银都珍贵。她推辞不要,木匠媳妇却执意塞给她,低声道:拿着,补补身子,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
那枚温热的鸡蛋,秀芝没有立刻吃掉,她在手心里握了很久,感受着那一点真实的、来自陌生人的暖意,慢慢渗透进她几乎被冻僵的血液里。
最让她心头一颤的,是赵大娘那个小孙女,名叫丫丫。丫丫约莫五六岁年纪,因长期的营养不良,显得头大身子小,一双眼睛却格外黑亮。她起初有些怕生,只敢远远地看着秀芝。后来见秀芝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缝补,手指翻飞,便能将破旧的东西变得整齐,便渐渐生了好奇。
她会搬个小凳子,坐在秀芝旁边,托着腮,安静地看着。有时,秀芝会用碎布头给她缝个小沙包,或者用彩色的线在她的衣角绣一朵极小极小的花。每当这时,丫丫的眼睛就会亮起来,露出稀罕的笑容,用小小的、带着奶气的声音说:谢谢婶婶。
有一次,炮声似乎近了些,丫丫吓得扑进秀芝怀里,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秀芝下意识地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一首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模糊歌谣。那一刻,抱着这个陌生的、柔软的小生命,感受着她全然的依赖,一种久违的、属于母性的柔情与联结,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这些细碎的善意,这点滴的温暖,如同阴霾天空下偶然从云隙中透出的几缕阳光,虽然无法驱散整个时代的黑暗与寒冷,却足以让在绝望中跋涉的人,获得片刻的喘息和继续前行的勇气。它们让秀芝知道,即便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战乱年代,人心深处,依然存有未被完全泯灭的良善与温情。这微光短暂,却真实存在,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成为支撑她度过漫长寒夜的、另一份隐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