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口那架老旧的水车,吱吱呀呀,缓慢而固执地转动着,将生活里所剩无几的波澜,也一点点碾磨成重复的、近乎凝固的日常。陈秀芝的世界,已然收缩到院墙之内,她的活动范围,大多限于那把被磨得油亮的竹椅,以及从竹椅到灶台、再到炕头的那短短几步路。身体的疼痛与无力,如同日渐上涨的潮水,将她牢牢困在方寸之地。
然而,一个新生儿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纵然无法激起滔天巨浪,却也漾开了一圈细微而真切的涟漪。
王卫国做了父亲。孩子是个女儿,取名王玲。当儿子将那襁褓中柔软的一团,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初为人父的笨拙,放入她怀中时,陈秀芝那双向来只映照着过往尘埃与自身痛楚的、浑浊不堪的眼睛,像是被一道极柔和的闪电倏然照亮。
她低下头,调整了一下因僵硬而显得别扭的姿势,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怀中的小人儿。
孩子很小,很轻,裹在红色的襁褓里,像一枚刚刚从枝头摘下的、包裹得紧紧的花苞。脸蛋还未完全长开,带着新生儿特有的红润与褶皱,小嘴像一枚淡粉色的贝壳,微微嚅动着。她睡着了,呼吸轻微得几乎感觉不到。
陈秀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孩子那双闭着的眼睛上。即使闭合着,那弧形的眼线也显得异常清晰、秀气。过了一会儿,或许是感受到了陌生的怀抱与气息,小玲儿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陈秀芝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像是用最纯净的山泉,淘洗过的两丸黑水银,不含一丝杂质。瞳孔极大,极黑,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的目光都吸进去。围绕着深黑瞳孔的,是清澈透亮的眼白,白得泛着淡淡的蓝,如同雨后初霁的、最明净的天空。这双眼睛,尚未映照过战火的硝烟,尚未承受过饥馑的恐慌,尚未浸染过人世的复杂与悲苦。它们只是纯粹地存在着,带着一种生命最初的原力,一种对这个世界全然无知、因而也全然敞开的、懵懂的好奇。
小玲儿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望着这个满脸皱纹、气息沧桑的老人。没有害怕,没有排斥,只是安静地、专注地看着。那清澈的目光,像是一道无形却温暖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淌过陈秀芝干涸龟裂的心田。她仿佛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早已遗失的、遥远得如同前世的童年——那个在缠足疼痛间隙,还会偷偷望向窗外男孩奔跑身影的五岁女童,也曾有过这般未经世事打磨的、清亮的目光。
她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褐色斑点、关节粗大变形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想要去触摸一下孩子娇嫩的脸颊。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吹弹可破的肌肤时,她停住了。她怕自己粗糙如砂纸的皮肤,会磨疼了这孩子。她只是悬着手,用指腹感受着从那片柔嫩肌肤上散发出的、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底翻涌。有对生命延续的本能喜悦,像一丝微弱的火苗,试图点燃冰冷的炉灶;有对时光流逝、自身衰朽的深切悲凉,这鲜活的生命映照出她不可挽回的残年;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甸甸的忧虑。
她在这双清澈无比的眼睛里,看到了儿子的影子,也仿佛看到了那个早夭的、未曾睁眼仔细看看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孩子的幻影。她想起了自己作为女性,在这人世间所走过的、布满荆棘与沉默的道路。这双眼睛,将来会看到什么?会映照出怎样的天空?是会一直保有这份清澈,还是终将被岁月的风沙所蒙蔽,变得如同她的一般浑浊、布满疲惫的云翳?
玲儿……她极轻地、几乎是气音地唤了一声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磨损的旧磁带。这是她第一次呼唤孙女的名字。
怀中的婴儿似乎有所感应,那清澈的瞳孔微微转动了一下,小嘴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又缓缓闭上了眼睛,重新沉入安稳的睡眠。
陈秀芝却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久久地凝视着怀中这张纯净的睡颜。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孩子脸上,给那细腻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色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小小的、安详的阴影。
那一刻,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孩子均匀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她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所有的疼痛——腰部的酸胀,膝盖的刺疼,呼吸的憋闷——似乎都暂时退远了。她全部的感官,都被怀中这小小的、温暖的生命所占据。
这双清澈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一生的沧桑,也像一扇窗户,透出了一丝来自未来的、微弱而不确定的光。她抱着这沉甸甸的、柔软的希望,如同抱着一个易碎的梦,在斜阳余晖里,坐成了一尊沉默的、交织着欣慰与隐忧的雕像。她知道,有一条新的生命之河已经开始流淌,而她,只是岸边一块即将被时光磨蚀殆尽的、沉默的旧石。她能做的,唯有在这短暂的凝视中,将自己一生所有的沉默与坚韧,化作无声的祝福,注入这清澈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