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深夜无声痛哭之后,李明珍看待周遭世界的目光,仿佛被淬上了一层冰冷的、洞察世情的釉质。她依旧每日操劳,洗衣、做饭、伺候田地,应对着王卫国日益沉闷的脾气和村里人那些或同情或探究或疏离的眼神。但她的内心,却像一个抽离的旁观者,清晰地看到了一条无形却坚韧的丝线,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将过去与现在、将逝去的婆婆与年幼的女儿,紧密地缝合在一起。
这循环,首先映照在沉默的姿态上。
她看着王玲独自坐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图案,一坐就是大半天。那小小的、单薄的背影,那过分专注而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与记忆中婆婆陈秀芝晚年时常有的、那种望向虚空、神游天外的侧影,何其相似!那不仅仅是性格的内向,更像是一种与外部世界主动或被动的隔绝。婆婆的隔绝,源于被苦难磨蚀后的疲惫与对命运的臣服;而女儿的隔绝,则源于身体天然的缺陷和外界即将到来的、更冰冷的排斥。形式不同,内核却都是令人心碎的孤独。
这循环,更体现在命运的残缺与污名上。
婆婆陈秀芝,因其女性的身份和接连遭遇的不幸,被冠以克夫的恶名,那是一个时代强加给女性的、带着封建枷锁的烙印。这烙印让她在家族中地位滑落,在村社中被边缘化,仿佛她自身就是一种不祥。而如今,她的孙女王玲,尚在懵懂之年,便因先天的听力缺失,被轻易地贴上了哑巴的标签。这标签,是现代社会中,对不正常者一种简单粗暴的归类与放逐。两者同样是被定义的残缺,同样背负着沉重的、影响一生的社会污名。仿佛命运的丝线,绕了一个圈,用不同的丝料,却绣出了同样充满歧视与痛苦的图案。
甚至在那本作为核心象征的绣谱上,循环也在隐隐显现。
婆婆将一生的悲欢、压抑的灵性、未竟的梦想,都寄托于针线与那本方寸之间的绣谱。那是她唯一能够掌控、能够表达自我的疆域。而王玲,她对色彩那异乎寻常的敏锐和本能的好奇,是否预示着她未来也可能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内在的、丰饶却同样可能孤独的精神世界?只是,婆婆的世界尚有针线作为输出的通道(尽管狭窄),而玲儿的世界,那无声的、色彩斑斓的内在宇宙,她的绣谱,又将以何种形式呈现?能否被外界所看见、所理解?还是只会像婆婆的绣谱一样,成为另一个被深藏、被遗忘的秘密?
李明珍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仿佛看到,命运的织机正在以时间为轴,以苦难为梭,用不同的纬线,却遵循着相似甚至相同的经线,编织着三代女性的生命图谱。祖母陈秀芝,母亲李明珍自己,女儿王玲——每一代似乎都在努力挣扎,试图冲破某种束缚,却总有一股更强大的、无形的力量,将她们拉回相似的轨道。
她自己呢?在这个循环中又处于什么位置?她似乎是第一个清醒地看到这个循环的人。她见证了婆婆的沉默是如何形成、如何巩固,直至带入坟墓;她又亲眼看着女儿,正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被推向那条通往沉默与孤绝的道路。她被困在两代人的命运之间,既承载着过去的阴影,又恐惧着未来的重演。
这种清醒,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她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条奔涌的河流中央,眼看着上游漂下来的、属于婆婆的苦难碎片,又眼睁睁看着下游的方向,女儿正被卷向相似的漩涡。她伸出双手,想要拦住什么,改变什么,却发现水流的力量如此巨大,她自身都难以站稳。
夜深人静时,她看着熟睡的女儿,那张酷似婆婆年轻时(据村里老人零星提起过)的清秀面容,在月光下显得如此安详,又如此脆弱。她仿佛看到,几十年后,女儿也会像婆婆一样,走完这沉重而沉默的一生,留下一些无人能懂的、内心的痕迹,然后被时光彻底掩埋。
命运的丝线,似乎真的缝合出了一个令人窒息循环。这个认知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在李明珍的心头,日夜不休。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剪断这根丝线,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女儿跳出这个仿佛早已被设定的轨迹。她只知道,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即使力量微薄,即使前路迷茫,她也必须做点什么,为了女儿,也为了打破这横亘在家族女性命运上空、那近乎诅咒般的循环。这沉重的觉悟,让她接下来的每一个白天都充满焦虑,每一个夜晚都漫长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