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地上的算术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王卫国和李明珍心中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但生活依旧被贫困和劳作填满,那惊人的发现,暂时被埋藏在了日常的琐碎之下,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成为夫妻俩沉默对视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
机会,或者说,命运展示其戏剧性的一面,发生在几天后生产队的晒谷场上。夏收的尾巴,队里正在核算最后一批公粮和各家各户按工分应分的余粮。空气中弥漫着新稻谷干燥的香气和燥热的尘土味。男女老少或蹲或站,围成一圈,目光都聚焦在场地中央的会计王老栓身上。
王老栓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戴着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面前放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摊开账本,那架村里公用的、油亮的大算盘被他拨拉得噼啪作响。他一边念着数字,一边手指翻飞:三队,李老四家,工分一千二百四,应分谷子一百八十六斤,减去预支三十五斤,实分一百五十一斤……
人群嗡嗡地议论着,核对着,气氛紧张而专注。王玲也被母亲带在身边,她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对那喧嚣的人声充耳不闻,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王老栓那只在算盘上快速移动的手,以及他面前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符号上。对她而言,这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表演,那些数字的舞蹈,比任何戏台上的演出都更吸引她。
起初一切顺利。直到核算到一户人口多、工分账目也复杂的人家。王老栓嘴里念着,手下算着:……加前面未结清的七十八个工分,总计两千零四十工分,亩产按三百二算,应分……嗯……他的手指在算盘上犹豫了一下,推了推眼镜,重新拨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晒谷场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那户人家几个半大小子眼巴巴地看着,喉咙不自觉地吞咽着。
王老栓反复算了两遍,报出一个数字。那家的男人,是个耿直的汉子,挠着头,瓮声瓮气地说:老栓叔,不对吧?我自个儿在家粗粗算过,好像没这么多……
王老栓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音量:咋不对?我这算盘珠子明明白白!你粗算?你粗算能准过我的算盘?
眼看就要起争执,场面有些尴尬。就在这时,一直紧盯着王老栓动作和账本的王玲,忽然用力拉了拉母亲李明珍的衣角。
李明珍正为那户人家揪着心,感觉到女儿的拉扯,低下头。只见王玲仰着小脸,眼神急切,一只手指着场中央的王老栓和算盘,另一只小手在空中快速地点着,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李明珍心里猛地一跳!一个大胆得让她自己都害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想起泥地上那些石子,想起丈夫那晚震惊的眼神。看着女儿那笃定而急切的神情,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拉着王玲,挤进了人群中央。
老栓叔,李明珍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要不……让玲儿试试?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这对母女身上。晒谷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连蝉鸣(于王玲是光影的停滞)都仿佛消失了。
啥?王老栓以为自己听错了,扶了扶眼镜,看清是李明珍和她那个哑巴女儿,脸上顿时露出被羞辱的愠怒,卫国家的!你开啥玩笑!让她试?她一个……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哑巴”两个字几乎写在了每个人脸上。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和几声不以为然的嗤笑。
王玲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还在那账本和算盘上。她挣脱母亲的手,走到小木桌旁,根本不去看王老栓那张涨红的脸,也不看那架复杂的算盘。她只是伸出右手食指,点在账本上那户人家最开始的一个工分数目上,然后,手指快速向下移动,划过一行行数字,她的眼神专注,瞳孔微微收缩,仿佛那些数字不是静止的符号,而是在她脑海中自动跳脱、组合、运算的活物。
她的手指移动得越来越快,在场的人只能看到她那根细小的手指在纸上飞快地点过,像一只忙碌的蚂蚁,偶尔在某个复杂的加减处会有极其短暂的停顿,随即又迅速滑开。她的嘴唇紧紧抿着,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有那根手指,在无声地演绎着一场速度与精准的风暴。
几秒钟,也许更短。她的手指停在了最后那个引发争议的总数上。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母亲,再次用力地、清晰地摇了摇头。接着,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她拿起桌上记账用的半截铅笔,在账本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了三个歪歪扭扭、但笔画清晰的数字!
那不是她凭空想象的,是她刚才观察王老栓打算盘时,默默记在心里的,另一个不同的结果。
王老栓惊疑不定地凑过去看。当他看清那三个数字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抓起算盘,手指颤抖着,不顾一切地重新噼里啪啦打起来。这一次,他算得极其缓慢而仔细。
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王老栓的算盘和王玲那张平静的小脸上来回移动。
终于,王老栓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王玲,半晌,才用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道:
对……她……她算的对……是我……是我刚才看串行,加错了……
轰——!
晒谷场上瞬间炸开了锅!震惊、难以置信、议论、惊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整个场地。
天爷!这丫头……
她怎么算出来的?她都没用算盘!
她才多大?还是个哑巴……
神了!真是神了!
李明珍站在原地,感觉双腿发软,巨大的喜悦、骄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冲击着她,让她几乎要站立不稳。她看着被围在中央、对周遭爆炸性反应茫然无知的女儿,眼泪夺眶而出。
王玲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母亲脸上奔流的泪水,又看看周围那些激动得近乎扭曲的面孔,她微微歪了歪头,清澈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不被理解的澄净。她不明白人们为何如此激动,她只是觉得,那些数字,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
心算如飞,震惊四座。在这弥漫着稻谷清香的晒谷场上,王玲,这个被贴上哑巴标签的女孩,用她沉默的方式,发出了第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算盘之外的乾坤,第一次,如此公开而霸道地,展现在所有轻视她的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