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算盘的名声,像给王玲周身罩上了一层透明却坚韧的薄膜。它隔绝了一些东西,也放大了一些东西。村民们依旧会来找她,脸上堆着比以往更热切、更恭敬的笑容,但那种曾经存在于邻里之间,带着些许随意、甚至是一丝居高临下的亲切感,却悄然消失了。
再也没有人会像对待别家孩子那样,随手揉揉她的头发,塞给她一块烤红薯,然后哈哈大笑着看她笨拙地比划谢谢。现在,他们站在她面前,会下意识地收敛动作,放轻声音,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而是某个需要谨慎对待的、神秘的存在。
以前,孩子们会在她路过时,好奇地围上来,试图模仿她咿呀的发音,或拉着她玩些简单的游戏。尽管沟通不畅,但那是一种粗糙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亲近。如今,孩子们被大人严厉地告诫:不许去烦扰玲姐姐!他们远远地看着她,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掺杂了从大人那里感染来的敬畏与困惑。当她偶然望向他们,他们会像受惊的小鸟般一哄而散,仿佛她眼中能射出计算利害的冷光。
这种距离感,在曾经与她最亲近的玩伴秀梅身上,体现得最为清晰。
秀梅还是会来找王玲,手里或许拿着一双新纳的鞋底,或是几缕彩色的丝线。但她们之间那种毫无芥蒂的、靠眼神和手势就能传递大半心事的默契,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灰。
一次,秀梅家要和她定亲的男方家交换更详细的彩礼和嫁妆单子,两家人对着单子来回掰扯,总有些细节谈不拢。秀梅心烦意乱,下意识地来找王玲,将那张写满物品和数字的红纸递到她面前,比划着,眼神里带着求助。
王玲接过单子,目光习惯性地沉静下来,开始“扫描”那些数字。她看到的是布匹的尺寸、家具的木料成本、金银饰品的重量与市价……它们在她脑中自动归类、核算,迅速得出了一个双方都绝不吃亏的、精确到分的平衡方案。
她拿起炭笔,正准备在纸边写下结果,却抬头看见了秀梅的眼神。那眼神里,期待依旧在,但更深的地方,却涌动着一丝陌生的、近乎审视的东西。那不是在看待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姐妹,而是在仰望一个能决断利害的能人。
王玲的手指顿住了。她忽然意识到,秀梅需要的,或许不仅仅是这些冰冷的数字和公允的方案。她需要的是倾听,是共鸣,是对未来命运的惶恐与憧憬的分享。而这些,恰恰是王玲无法用数字,也无法用有限的手势给予的。
她最终还是写下了那个“完美”的方案。
秀梅拿着那张纸,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拉住王玲的手,用力摇了摇,比划着谢谢。但那份感激,显得客气而疏远。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挨着王玲坐下,絮絮叨叨地用手势“讲述”她对未婚夫的观察、对婆家的担忧、对未知生活的害怕。她只是又感谢了几句,便拿着那张决定了她一部分命运的纸,匆匆离开了。
王玲看着秀梅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墙,不仅仅立在她和普通村民之间,也立在了她和曾经的挚友之间。
在家里,这种微妙的距离也在悄然滋生。母亲李明珍在为她准备衣物时,会更加仔细,甚至会偷偷将最好的那块细布留给她,眼神里除了以往的怜惜,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近乎投资般的慎重。父亲王卫国与她独处时,偶尔会看着她出神,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需要庇护的、有缺陷的女儿,而是在审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带着某种价值的谜题。他想递烟杆给她的手,伸到一半,又会讪讪地缩回去。
天赋像一束强光,照亮了她,也投下了更深的阴影。它为她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依赖,却也无声地剥离了她与这个世界之间,那些粗糙而温暖的联结。她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王玲,但周围的世界,却因她这非凡的用处,而重新调整了与她相处的距离。这距离,精确,冰冷,如同她计算出的那些毫无感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