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的世界是寂静的,但寂静之下,情感的暗流从未停止奔涌。她无法言说,无法呼喊,那根小小的绣花针,便成了她唯一的喉舌,承载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在素白的布帛上,绣出一篇篇无声的日记。
喜,是给妹妹王蓉的。
王蓉是照进她寂静生命里最温暖的一束光。当王蓉拿着成绩单,眼睛亮晶晶地跑到她面前,兴奋地比划着第一名时,王玲的心像被蜜糖填满。她找来最好的一块浅粉色细布,对照着记忆中妹妹笑起来的模样,嘴角那两个小小的梨涡,精心绣制一方手帕。她绣上两朵依偎在一起的并蒂莲,花瓣用最柔和的粉晕染,针脚细密得如同母亲的爱抚。在莲叶的脉络里,她偷偷藏进了几笔极细的金线,阳光一照,便会隐隐发光,如同妹妹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这方手帕,是她无声的、最隆重的赞美与祝福。
怒,是针对那些算计与流言的。
当村里那些带着目的性的人情债压得她喘不过气,当那些得到不满意的结果后、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刺来时,一股无名火会在她胸中闷烧。她无法争辩,无处发泄。这时,她会拿起最深的墨色丝线和最硬的布料。她不再绣花鸟虫鱼,而是绣纠缠扭曲的荆棘,绣在暴风雨中剧烈摇晃的、几近折断的老树,绣阴沉天际下翻滚的、如同怒兽般的乌云。针法变得凌厉、短促,带着一股狠劲,仿佛要将所有的憋屈与愤懑都钉死在布面上。完成后的绣品,充满了一种压抑的、几乎要破布而出的张力。母亲看到这样的绣品,总会心惊肉跳地悄悄收起来,她知道,女儿心里苦。
哀,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孤独与对未来的茫然。
尤其在深夜,当所有人都沉入梦乡,她独自面对无边寂静时,一种冰冷的哀伤会如水银般渗入四肢百骸。她看着镜中自己清秀却无法言语的面孔,感受着与周遭世界那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隔膜,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恐惧。这时的绣品,色调变得清冷,题材也变得抽象。她可能会绣一条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孤舟,绣一片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即将凋零的残荷,或者仅仅是用灰、白、蓝的丝线,绣出一种弥漫的、无边无际的虚空感。针脚变得迟疑、飘忽,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这些绣品,是她无人可诉的哀愁,在布面上凝结成的、冰冷的露珠。
乐,则藏在她独自探索与创造的每一个瞬间。
当她成功破解了绣谱上一个难解的密码时,当她偶然调配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惊艳的色彩时,当她用自己独创的针法完美表现出蝴蝶翅膀上那层磷粉的光泽时……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世俗目的的快乐,会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这时的绣品,充满了灵动的趣味与蓬勃的生机。她可能会绣一只偷吃葡萄的、眼神狡黠的小老鼠,绣一群在阳光下追逐自己尾巴的猫咪,或者绣一片在雨后疯狂滋生的、色彩斑斓的蘑菇林。针脚活泼、跳跃,色彩大胆、明媚,每一针都洋溢着发现的喜悦和创造的酣畅。
母亲李明珍渐渐成了女儿这些情绪绣品最沉默的读者。她通过绣品的题材、色彩和针脚,便能大致猜出女儿近日的心境。那方给王蓉的并蒂莲手帕,让她欣慰落泪;那幅扭曲的荆棘图,让她揪心叹息;那孤舟残荷,让她跟着一起愁肠百结;而那灵动的小老鼠和猫,又会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
她开始明白,女儿那无声的世界,并非一片死寂,那里有风平浪静,也有惊涛骇浪;有春暖花开,也有寒冬凛冽。只是所有的波涛与四季,都被她强行压缩,通过那枚小小的绣花针,释放在了一方方绣布之上。
绣花针下,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怒哀乐,是她灵魂的倒影,是她生命最真实、最赤裸的喧嚣。这些绣品,比任何语言都更加直白,也更加深刻地道尽了一个沉默少女内心的千言万语。它们是她情感的泄洪闸,也是她存在于此世,最温柔也最倔强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