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屋顶那片簇新的瓦顶,在周围一片灰暗残破的屋脊中,显得格外醒目。它不像新衣那样招摇,却以一种沉默而坚实的姿态,宣告着某种变化。乡村没有秘密,尤其是这样直观的、与每家每户息息相关的改变。
起初,只是邻居隔着院墙的好奇张望。有人碰见挑水的王卫国,会搭句话:卫国叔,你家屋顶翻新了?这瓦看着扎实,哪儿请的师傅?工钱不便宜吧?
王卫国通常只是含糊地嗯一声,用沉默应对,或者干脆指指院里正在和泥的女儿。问话的人先是愕然,随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目光在沉默的父亲和同样沉默的女儿之间逡巡,最终将信将疑地走开,但这颗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村里钱老大家翻修灶房的时候。钱老大抠搜,舍不得请孙瓦匠,自己胡乱搭的屋顶,没撑过两场雨就漏得没法用。他正对着烂屋顶发愁,有邻居半开玩笑地提议:要不,去请王老蔫家那哑丫头试试?瞧他家那瓦顶,多齐整!
钱老大将信将疑,但架不住便宜(他盘算着给点粮食就算工钱),便硬着头皮上了王家的门。他比划着说明来意,眼神里满是试探。
王玲听完母亲磕磕绊绊的翻译,没有立刻答应。她走到钱老大家,看了看那灶房的规模,又仔细观察了旧屋顶的结构。然后,她回到自己的工坊,指着所需的泥料数量,又向母亲比划了一个数字——那是她估算出需要制作的瓦片数量,清晰明确。
接下来的几天,王玲如同一个沉默的工匠,在钱老大家的院子里开始了作业。和泥、捶打、塑形、阴干……流程一丝不苟。村里不少闲人跑来看热闹,围在一旁,看着这个瘦弱的哑女,用那双本该绣花的手,沉稳有力地与泥土搏斗,制作出那片片规整坚硬的瓦片。
人们最初带着猎奇和轻视,但看着那瓦片一片片成型,堆积,议论声渐渐变了味道。
瞧那泥和的,真叫一个匀实!
这脱模的手法,利索!比好些老师傅都不差。
啧啧,真没想到,一个哑巴闺女,有这手本事……
当王玲再次登上梯子,为钱老大铺设新瓦顶时,围观达到了高潮。她动作沉稳,铺设有序,那片新瓦顶在她手下一点点延伸,覆盖了之前的破败。阳光照在新瓦上,泛着均匀的光,像一片片坚硬的鳞甲。
钱老大起初还提心吊胆,待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验证了新瓦顶滴水不漏后,他彻底服气了,逢人便夸:王老蔫家那玲丫头,是真本事!这瓦,比孙瓦匠的也不差!还实在!
哑瓦匠这个名号,便在这样的口耳相传中,不胫而走。
它带着些许猎奇,些许轻蔑,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事实的、混杂着惊讶与认可的复杂情绪。村民们或许依旧视她为异类,无法理解她内心的宇宙,但他们开始承认并依赖她这双能创造坚固与遮蔽的手。
有人家猪圈漏雨,会拎着半篮子鸡蛋来请她;有人家要盖个放杂物的偏厦,也会来问问她能否烧制足够的瓦片。她依旧沉默,用作品说话。她制作的瓦片,规整、耐用,价格(往往以实物交换)远比请正式瓦匠低廉得多。
孙瓦匠也听说了。他再次经过王家院子时,脚步停顿了片刻,浑浊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码放整齐的瓦胚,又落在王玲那双因长期接触泥水而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上。他没有进去,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惯常紧抿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随即转身,蹒跚离去。那背影里,少了几分孤高,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或许,还有一丝技艺得以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的、无人知晓的慰藉。
王玲对这一切外在的声音浑然不觉。她只是继续和泥,捶打,塑形。对她而言,哑瓦匠的名声,与之前的活算盘一样,不过是她与这个世界交互的另一种方式。她不在意名号,只在意手下诞生的作品是否坚实,是否能够遮蔽风雨,是否能够承载她那份无处安放、却必须通过创造来确认自身存在的、沉默的喧嚣。这片土地,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记住这个无法言语的女孩——不是通过她的声音,而是通过她手下那一方方规整、坚硬、为人们遮风避雨的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