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婶子那次顺便的考察之后,王家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一股暗流却在李明珍的心底汹涌不止。
她看待女儿,尤其是女儿那双手和那些绣品的方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曾经,女儿痴迷于刺绣,在她看来,多少带着点不务正业的隐忧,是女儿在寂静世界里的一种无奈排遣。
后来,绣品能换回些针头线脑、零碎布头,她感到欣慰,觉得女儿总算有了点用处。
再后来,绣品在集市上引起轰动,甚至换回了实实在在的钞票,她开始感到惊讶,乃至一丝骄傲。
但如今,这骄傲里,掺杂了太多沉重的东西。
她开始像评估一件传家宝一样,反复审视女儿的那些绣品。
她抚摸着那幅踏雪寻梅帕子,指尖感受着细腻的针脚,心里计算的,却是这块帕子能换来的粮食,能做几件新衣。
她看着女儿正在绣的、准备交给绣庄的新作品——一幅更为复杂的喜上眉梢图,心里盘算的,是这幅大件完工后,大概能抵得上多少彩礼的缺口。
女儿的绣艺,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女儿心血的结晶,更是一笔可以估量的财富,一个可以在婚姻市场上为女儿增加分量的、沉甸甸的筹码。
夜深人静时,她躺在炕上,听着身旁丈夫沉重的呼吸和女儿那边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挲声,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些现实到近乎冷酷的盘算。
李家家境不错,儿子虽木讷,但老实,不会欺负玲子。玲子过去,有这手绣活,自己也能挣些体己钱,不至于看人脸色……
张家在镇上有亲戚,或许能帮衬些,就是不知道肯出多少彩礼?玲子这手艺,总不能白给了他们……
孙家那后生倒是机灵,可家里兄弟多,负担重,就怕玲子过去吃苦……
每一个潜在的对象,她都会下意识地将女儿的绣活能力作为一个重要的变量代入进去,反复权衡。
女儿的幸福,那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似乎不得不与这些具体的、可量化的条件捆绑在一起。
她看着女儿安静绣花的侧影,心头会涌起一阵尖锐的酸楚。她知道女儿心气高,从那飞鸟与繁花的绣样里就能看出来。
可她这个做母亲的,能怎么办呢?一个哑女,注定要比常人艰难百倍。若不趁着现在这手绝活正被人看重,寻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难道真要留在家里,变成老姑娘,受人指点,最终孤独终老吗?
这手绣艺,是女儿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这个家庭摆脱眼前困境(尤其是儿子彩礼)的最大希望。
她必须利用好这个筹码,为女儿,也为这个家,争取一个尽可能好的归宿。
这种待价而沽的心态,让她在面对女儿时,心情变得极其复杂。她会对女儿更加和颜悦色,在生活上给予更细致的照顾,仿佛在呵护一件珍贵的宝物。
但同时,她也会更加关注女儿的产出,会忍不住催促:玲子,绣庄那幅喜上眉梢抓紧些,人家等着要呢。或者,会暗示性地拿出一些寓意多子多福、夫妻和美的传统花样,让女儿绣。
王玲虽然沉默,却并非毫无感知。她察觉到母亲目光的变化,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关爱,更添了一种灼热的、充满期望的审视,仿佛她不是一个有情感的人,而是一座亟待挖掘的金矿。
这让她感到不适,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每一针每一线,都牵动着某种她无法理解、却又沉重无比的命运。
她依旧飞针走线,色彩在她指尖流淌。但她绣出的飞鸟,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迷茫;她描绘的繁花,在绚烂之下,仿佛也隐藏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哀愁。
母亲在为她待价而沽,而她这只渴望飞翔的鸟,这块孕育着斑斓花朵的心田,却仿佛被套上了无形的缰绳,牵引向一个未知的、由别人衡量价值的市场。
这场色彩的起义,在赢得了外界的认可之后,却在自己最亲的人这里,面临着被收编、被工具化的命运。
母亲的爱,在现实的逼仄下,不得不变成了一把冷酷的标尺,时时刻刻,丈量着她沉默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