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在十里堡集市引起的惊叹,以及锦云绣庄那份实实在在的订单,像一阵风,迅速吹遍了王家坳及周边村落。
这阵风,吹到不同的人耳中,激起的回响也截然不同。
对于待嫁的女子及其家庭而言,这阵风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可以放在秤盘上称量的筹码。
李明珍发现,近来上门闲坐的妇人明显多了起来。
她们不再是单纯地来求王玲算账或看绣样,话语间总绕着圈子打探。
李嫂子,玲丫头这手绣活,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听说镇上的绣庄都抢着要?这往后,可是个能下金蛋的凤凰啊!话语里是羡慕,眼神里却是精明的估算。
可不是嘛,这手艺,嫁到谁家,就是谁家的福气!等于请了个不花钱还能挣钱的巧匠回家!另一个妇人接口,语气热络,却将活生生的人,与巧匠、挣钱直接画上了等号。
起初,李明珍还有些与有荣焉的含糊应对。但渐渐地,她品出了味道。
这些看似随口的夸赞,背后都连着一根无形的线,线的另一端,牵着她们各自心中盘算的合适人家。
她们不再仅仅看重女儿是否安分、是否能生养,更将王玲这个名字,与绣活收入这个经济指标紧密挂钩。
媒人吴婆子再次登门,这次带来的,不再是试探,而是更加具体、也更具诱惑力的条件。
李嫂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吴媒婆压低了声音,脸上是职业性的、洞悉一切的笑容,前村赵地主家,你知道吧?他家三小子,人是闷了点,可家里有几十亩好水田!
赵家婆婆发话了,就看中玲丫头沉静、手巧!彩礼,这个数!她伸出几个手指,报出一个让李明珍心跳都漏了一拍的数字。
她顿了顿,观察着李明珍的神色,又加重了筹码:而且人家说了,玲丫头过门后,绣活照做!挣的钱,都归她自己收着,婆家绝不干涉!这等于白得个能干的媳妇,还带个生钱的铺子!
李明珍听得心头怦怦直跳。赵家的家境,那彩礼的数额,尤其是绣活收入归己的条件,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她。
她仿佛看到儿子高昂的彩礼有了着落,看到女儿未来在婆家因着这手艺而挺直腰板的可能。
还有镇上的刘家,开杂货铺的,也托我来问问……吴媒婆如数家珍,将王玲的名声与手艺换算成一个个具体的家庭、一笔笔清晰的财物,在她面前一一罗列,仿佛在展示一件奇货可居的商品。
王玲坐在窗下,对这场围绕她展开的、没有硝烟的竞价浑然不觉。
她正对着一幅新绣的《寒江独钓图》出神,思索着如何用深浅不同的墨色丝线,表现出江面那空蒙的雾气与孤舟老翁的寂寥心境。这是她灵魂的栖息,与窗外那场关于她婚姻价值的世俗博弈,隔着两个世界。
然而,她并非完全感受不到那日益紧绷的氛围。母亲看向她绣品时,那目光中的热切与以前不同了,少了欣赏,多了评估。
那些陌生妇人打量她的眼神,也让她感到不适,那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成色。
她的名声,这本该是她凭借自身努力和天赋挣来的荣光,此刻却成了贴在待嫁身份上最显眼的价签。
人们谈论的不再是王玲绣得真好,而是娶了王玲等于娶了个钱匣子。她的价值,被粗暴地窄化、物化,与她内心那个丰富、敏感、充满创造力的灵魂,毫无关系。
飞鸟向往的天空,被标上了价码;繁花绽放的园地,被圈定为私产。
这场起源于内心渴望的色彩起义,在赢得了外界的认可后,其胜利的果实,却被无情地收割,并即将作为一场传统婚姻交易中最耀眼的陪嫁,将她推向一个未知的、被功利计算好的未来。
名声,这曾经带给她微弱确认感的东西,如今成了捆绑她命运的最坚固的绳索之一。
她在绣绷前争得的自由,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色彩的喧嚣,终究敌不过世俗算计的、冰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