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点完家底,面对那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王卫国和李明珍在绝望中,还是挣扎着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借。
然而,这条看似唯一的路,走起来却布满荆棘,每一步都踩在尊严的碎片上。
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血缘最近的亲戚。王卫国带着一种近乎上坟的沉重心情,踏进了嫁到邻镇的妹妹家。
妹妹倒是热情,但妹夫脸上那瞬间的为难,以及后续滔滔不绝的诉苦——家里儿子也要说亲,老人身体不好药费贵,今年收成也不济——像一盆冷水,将王卫国还未说出口的请求浇得透心凉。
最终,妹妹偷偷塞给他二十块钱,眼神里满是歉意与无奈,低声说:哥,就这点……别嫌少,我们也不宽裕。二十块,对于那庞大的缺口,杯水车薪,却像一根针,扎破了王卫国作为兄长和男人的那点薄面。
李明珍则回了趟娘家。老母亲拉着她的手直掉眼泪,但当家的是嫂子。嫂子的话说得漂亮又滴水不漏:妹子,不是我们不帮,你看你两个侄子都快到岁数了,这彩礼一年比一年高,我们自家这窟窿还不知道怎么填呢…… 临走,嫂子给她装了一篮子鸡蛋,却绝口不提钱字。
那篮子鸡蛋,提在李明珍手里,重得像一块冰冷的铁,她知道,娘家的这条路,也断了。
亲戚不行,便转向平日里关系还不错的乡邻。王卫国硬着头皮,走向村里家境算是中等偏上的赵老四家。刚说明来意,赵老四脸上的笑容就淡了,打着哈哈:卫国啊,不是我不讲情分,这年头谁家不难?我家那点钱,都压在开春的种子化肥上了,实在倒腾不开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卫国只能讪讪地退出来,身后传来赵老四家关门落栓的轻微响动,像一记耳光,甩在他的脸上。
他们像两只被逼到角落的困兽,舔舐着伤口,又不得不继续寻找可能的生机。每一次开口,都需要耗尽莫大的勇气;每一次被拒,都像是在他们本就千疮百孔的尊严上,再添一道新的伤口。
那些往日里一起喝酒、一起劳作的情分,在实实在在的金钱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王老蔫家到处借钱呢,给他儿子凑彩礼!
啧啧,赵家那闺女是金疙瘩吗?要那么高的价,这不是要逼死王家吗?
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借给他们,猴年马月能还上?
他家也就那个哑巴丫头还能值点钱,可惜了……
这些议论,王玲听不见,但王卫国和李明珍能感觉到那些投射过来的、混合着同情、怜悯、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他们开始害怕出门,害怕遇见熟人,害怕那不可避免的、关于借钱的话题。
最让王卫国感到屈辱的一次,是去找村里一个早年出去跑小买卖、据说攒了些家底的远房堂兄。堂兄坐在自家宽敞的堂屋里,翘着二郎腿,听着王卫国磕磕绊绊地说明来意,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卫国啊,堂兄吐着烟圈,慢悠悠地说,不是我说你,儿子娶媳妇是大事,可也得量力而行啊。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赵家那条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高攀的吗?
王卫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样吧,堂兄仿佛施恩般,看在同宗的份上,我借你五十块,利息嘛,就按市面上最低的算。不过,得用你家村东头那块水田作抵押,立个字据。
王卫国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那块水田是家里最好的一块地,是命根子。他死死盯着堂兄那看似和气、实则精明算计的脸,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借了。
转身离开时,他听到堂兄在身后不屑的轻笑。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借债无门的窘迫,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将王家牢牢困在中央。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踩灭。
每一次空手而归,都让家里的气氛更加凝固,也让那个唯一剩余的、他们一直回避的解决方案,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回避。
王玲看着父母日益灰败的脸色和那几乎被磨平了的、出门借债时的卑微姿态,心中那片冰原,寒意更甚。她知道,当借债这条路也被彻底堵死时,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该落下来了。
而她自己,就是那只即将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