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最后几天,空气仿佛被压缩成了一块密不透风的海绵,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紧绷的质感。校园里的倒计时牌被红布蒙了起来,像是在为这场青春的战役做最后的缄默。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早早支起了几顶蓝色的帐篷,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们正一箱箱搬着矿泉水,透明的瓶身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旁边还有阿姨们捧着一摞摞折扇,扇面上印着“金榜题名”的烫金大字,见有学生经过,便笑着递上一把:“孩子,拿着,天热,扇扇凉快。”
六月的清晨已经带着灼人的温度,蝉鸣从街角的老槐树上漫过来,搅得人心烦意乱。池念安站在镜子前系好鞋带,指尖触到书包里的准考证时微微一顿——那层薄薄的纸片像是有千斤重,压得她胸腔发闷。江橙望的短信恰好跳进来:“我在楼下等你,带了冰咖啡。”她对着屏幕笑了笑,抓起书包冲下楼。
小区门口早已站满了穿着校服的学生,家长们跟在身后絮絮叨叨,手里的早餐袋被捏得变了形。路口的交警穿着反光背心,正指挥着送考的车辆有序停靠,看见有学生跑着过马路,还会伸手拦一下来往的电动车:“慢点,让孩子先过。”池念安跑到江橙望身边时,额角已经沁出了汗,他递过咖啡,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考点门口更是人山人海。穿旗袍的妈妈们排成一排,开叉的裙摆扫过地面扬起细尘;举着“加油”牌子的学弟学妹们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没经历过的雀跃;几个退休的老人搬来折叠椅,坐在树荫下给考生们递薄荷糖,皱纹里盛着慈祥的笑意。池念安接过志愿者递来的矿泉水,瓶身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口,稍微驱散了些紧张。江橙望忽然碰了碰她的胳膊,指着不远处:“你看,纪恒越在那儿。”
纪恒越背着书包站在香樟树下,白衬衫的领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叶瑾希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他立刻迎上去,不知说了句什么,叶瑾希低头笑了笑,两人并肩走进校门。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打翻了的水彩画。
考场的铃声响起时,池念安深吸了一口气。笔尖在试卷上划过的沙沙声,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监考老师轻缓的踱步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又在落笔的瞬间归于沉寂。她想起江橙望刚才说的“别慌,正常发挥就好”,忽然觉得掌心的汗没那么黏了。
考完第一场出来,校门口的免费饮水点已经排起了长队。池念安刚接过一杯凉白开,就听见有人喊她名字,回头看见江橙望举着两把折扇跑过来,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刚去领的,给你一把。”扇面上的“金榜题名”被风一吹,边角微微卷起,她接过来扇了扇,风里带着淡淡的油墨香。
“感觉怎么样?”他问,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夏日的阳光。“还行,”池念安抿了口水道,“作文题比模拟考简单点。”“我也是这么觉得,”江橙望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下午考数学,要不要再看会儿公式?”“不了,”她摇摇头,把折扇别在书包上,“去吃碗馄饨吧,我知道有家店空调开得特足。”
下午的数学考试结束铃响起时,池念安觉得脑子里像被灌满了铅。她跟着人流走出考场,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刚站定就听见江橙望的声音:“这儿!”他手里还拿着上午那瓶没喝完的矿泉水,见她过来,立刻拧开瓶盖递过去。“最后一道大题你做出来了吗?”池念安喝了口水,喉咙里的干涩缓解了些。“第二问没来得及,”江橙望挠挠头,语气里带着点懊恼,“不过前面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也是,”池念安松了口气,忽然笑出声,“刚才交卷的时候,我看见秦栀洛把草稿纸都攥皱了,估计跟我一样。”“她平时数学就不太好,”江橙望也笑起来,“不过考完就别想了,晚上好好放松。”
两人并肩往家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偶尔有晚风吹过,带着路边月季的甜香。他们聊起考试时邻座男生不停转笔的小动作,说起监考老师总爱盯着天花板发呆,还猜测着明天文综的选择题会不会很难。走到岔路口时,江橙望忽然停下脚步:“明天考完,要不要一起去吃冰粉?”“好啊,”池念安点头,心里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漾起圈圈涟漪,“我知道有家店的红糖冰粉超好吃。”
回到家时,池佳晗正从沙发上起身,围裙还没来得及解,手里的抹布被捏成一团:“回来了?今天考得怎么样?”“还行,”池念安换了鞋,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妈,今晚吃什么啊?”池佳晗走过来,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带着刚择完菜的凉意:“今晚去饭店吃,我懒得做饭了。”“真的?”池念安眼睛一亮,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太好了!那赶紧走啊,我饿死了。”“急什么,”池佳晗被她拽得往前踉跄了一步,笑着拍开她的手,“我先给你爸和邢朗发个消息,让他们下班直接去饭店。”
餐厅里人声鼎沸,邻桌的小孩拿着气球跑来跑去,笑声像银铃一样。池念安刚坐下就拿起菜单翻,手指在“糖醋排骨”那一页敲了敲:“妈,我要吃这个。”邢朗紧跟着推门进来,书包往椅背上一甩:“点可乐了吗?”“就知道喝可乐,”池念安抢过菜单,“点个酸梅汤吧,解腻。”“切,”邢朗撇撇嘴,却没再反驳。
一家人坐齐后,池念安举起刚倒满酸梅汤的玻璃杯,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谢谢爸妈请客,下次我请!”池晗笑着给她夹了块排骨:“等你赚了钱再说吧。”邢朗立刻凑过来:“姐,挣了钱那给我买双跑鞋呗?我看中一双白色的,超酷。”“买什么买,”池念安用筷子敲了下他的头,“我的钱要存起来,给自己买裙子。”“小气鬼,”邢朗揉着额头嘟囔,却被池佳晗递过来的鸡翅堵住了嘴。
饭桌上的话题绕着考试打转,爸爸问起作文题目,邢朗插科打诨说自己当年中考写跑题了,被老师追着骂了三天,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池念安看着父母眼角的笑纹,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和他们一起吃饭了,那些关于大学选择的争执,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回到家,池念安刚把书包放下,就被爸爸叫进了书房。他坐在藤椅上,指尖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眉头微微蹙着:“念安,明天考完就放假了。”“嗯,”池念安拉了把椅子坐下,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关于大学的事,”爸爸把烟放在桌上,声音低沉,“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考虑。离家那么远,万一不习惯怎么办?”“可我真的很想去那所大学,”池念安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我查过了,那里的中文系是全国最好的。”
爸爸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起身回了房间。书房里只剩下池念安一个人,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心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总觉得离家近才是最好的,难道他们不希望自己去更远的地方看看吗?
另一边,叶瑾希和顾卿遥刚进家门,顾浠就一把拉住顾卿遥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叶瑾希看了眼母亲紧绷的侧脸,默默回了房间,关门前听见顾浠压低的声音:“跟我来茶室。”
茶室里的檀香还没散尽,顾浠把顾卿遥按在椅子上,自己站在对面,胸口剧烈起伏着:“最近几天你跑哪去了?说!”顾卿遥绞着衣角,脚尖在地板上蹭来蹭去:“我……我去跟朋友玩了。”
“玩?”顾浠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来,“你现在是高三!马上就要出成绩了,还想着玩?等成绩出来那天,我看你怎么交代!”顾卿遥缩了缩脖子,想开口说点软话,却听见顾浠接着说:“就你这样,等不到报志愿,我第一时间就把你送出国!”“凭什么?”顾卿遥一下子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叶瑾希想干嘛你都不管,凭什么就管我?”
“先把你的事解决了,再去管你姐!”顾浠的声音陡然拔高。“顾浠!”顾卿遥突然喊出她的名字,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你凭什么管我?到底谁才是你女儿?她能姓叶,凭什么我不能?”
“啪”的一声脆响,茶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顾浠的手还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顾卿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顾浠的声音嘶哑,“你不是我女儿,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顾卿遥猛地推开椅子,哭着冲了出去,沉重的关门声在楼道里回荡。顾浠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和檀香的味道缠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
叶瑾希在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等了几分钟,轻轻推开门,顾卿遥的房间空无一人,书桌上的习题册还摊开着,上面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涂鸦。她拿起手机拨打顾卿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叶瑾希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跑。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熄灭。她先跑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老板娘摇着头说没看见穿校服的女孩;又往街心公园的方向跑,夜风掀起她的衣角,吹得眼睛发涩。路过纪恒越爷爷住的医院时,她下意识地往里瞥了一眼,看见纪恒越正站在住院部楼下,手里拿着个保温杯。他似乎也看见了她,刚想开口,叶瑾希已经转身跑远了。
跑到新恒中心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叶瑾希想进去躲躲,眼角的余光瞥见花坛边蹲着个身影,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像极了顾卿遥。她立刻冲过去,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冰凉一片。“卿遥?”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是张陌生的脸,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你谁啊?”“对不起,认错人了。”叶瑾希连忙道歉,转身想继续找,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她费力地睁开被雨水模糊的眼睛,看见纪恒越站在面前,黑色的t恤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你眼瞎吗?”他的声音带着点怒气,却把手里的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看不懂下雨啊?”“不用你管,”叶瑾希想甩开他的手,力气却没他大,“我有我的事。”“再有什么事,也得先躲躲雨吧?”纪恒越的语气软了些,拉着她往新恒中心里走,“你看你都淋成什么样了。”
大厅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叶瑾希打了个寒颤。纪恒越从包里翻出包纸巾递给她,自己则靠在柱子上喘气。她刚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手机就响了,是顾浠打来的。“瑾希,”顾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先打个车回家吧,别管卿遥了,她那么大个人,丢不了。”“妈,我再找找,”叶瑾希看了眼窗外的雨势,“找到她我就带她回去,您放心。”挂了电话,纪恒越忽然开口:“你是出来找你妹妹?”叶瑾希没看他,用纸巾擦着湿透的书包带:“怎么?要陪我啊?”纪恒越往后一靠,懒洋洋地说:“你想让我陪的话,尽管开口。”
叶瑾希抬头看向门口,雨势似乎小了些。她站起身:“不需要。”“你等等,”纪恒越立刻跟上来,“雨还没停呢。”叶瑾希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路灯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纪恒越,”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早就不是以前的关系了,不是吗?”说完,她转身跑进了雨里。纪恒越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角。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紧,过了很久才低声说:“可我只剩你了啊。”
叶瑾希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看见新建的公园时,脚步才慢了下来。公园里的长椅上,坐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抱着膝盖哭,不是顾卿遥是谁?“卿遥。”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顾卿遥猛地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见是她,眼泪掉得更凶了,扑过来抱住她的腰:“姐,你怎么来了?”
“我听见你关门的声音了,”叶瑾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很柔,“而且你明天还要考试呢,总不能在这里待一晚上吧。”顾卿遥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我不想回家,我怕爸妈再打我。”叶瑾希看了眼手机,已经十一点多了:“这个点他们应该睡了,我带你从后门进去。”
顾卿遥只好点点头,跟着她往家走。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带着泥土的腥气,路灯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快到小区门口时,顾卿遥忽然拉了拉叶瑾希的衣角:“姐,我今晚能跟你睡吗?”叶瑾希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行,不过你得保证,明天好好考试。”
回到家,叶瑾希把顾卿遥塞进被窝,自己则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看见顾卿遥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眉头却舒展了些。她坐在床边,看着妹妹的睡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其实她知道,顾卿遥一直觉得妈妈偏心,总觉得自己姓叶,而她姓顾,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可这些话,她没法跟妈妈说,也没法跟顾卿遥说。
纪恒越回到家时,浑身都湿透了。他把湿衣服扔进洗衣机,径直走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任由热水冲刷着身体。镜子被蒸汽蒙上了一层白雾,他伸手擦了擦,看见自己疲惫的脸。高考这几天,他每天考完试都要去医院给爷爷送饭,今天若不是碰巧看见叶瑾希在雨里乱跑,估计现在已经在医院陪护了。
他裹着浴袍躺在床上,拿起手机定了明天早上七点的闹钟——最后一场考试是九点开始,得早点起来。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叶瑾希刚才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鼻腔里全是沐浴露的清香,却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纪恒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想起小时候,叶瑾希总爱跟在他身后,喊他“恒越哥哥”;想起初中时,她把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分给他买游戏机;想起第一次模拟考后,她拿着不及格的数学卷子,红着眼圈问他能不能帮她补习。那些记忆像老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这么生分。纪恒越叹了口气,伸手关掉床头灯,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或许,等高考结束,他该找个机会,好好跟她说清楚。